1923年8月19日,乡下人沈从文乘坐完了当时所有的交通工具、还兼着步行,花了整整十九天的时间,完成了2328公里的长途旅行,最后在那辆老式火车烦人的“哐当哐当”呐喊声停止了之后,终于来到了北京城。
历史永远是一脉相承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人们离乡漂泊的原因或许各不相同,但那换个环境发展自我的目的,应该是没有多大差别的。
伴随着人类文明而诞生的城市,越来越无情地垄断了单个人发展和升迁的诸多可能。一些个不甘于命运摆布又还有些自信的乡下人,就像沈从文这样,抱了个天真而又执着的梦想,大胆地离开故乡,千里迢迢地奔大都市而来了。
沈从文是直接从湖南湘西极偏僻的保靖小城奔北京来的,在那小城时,作为陈渠珍身边的一个书记员,他替“湘西王”保管着一大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籍、古画、古瓷和铜器,做一些文字方面的工作。
正邪相兼、连跨三个朝代的湘西山大王陈渠珍,后来被人将他与当过袁世凯第一任总理的熊希龄、连同后来成为文学巨匠的沈从文,一起称为“凤凰三杰”。这位乱世中拼杀出来的一杰,不仅是擅长山区作战的高手,对于诗书、古玩也情有独钟。因为这方面的兴趣和雅好,陈渠珍对当时已然初小文化,且读过《辞源》、《史记》、《汉书》、以及一些西方小说、一些宣传新思想的报刊杂志,又听过一个进士谈“宋元哲学”、“大乘”与“进化论”的沈从文,便比较地喜欢和器重了。
如果,沈从文就这么跟着陈渠珍干下去,结果很可能就如他1931年动笔的《从文自传》里回忆的那样:“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有些财产的商人女,我一定做过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这里,沈从文所说的“命运的折磨”,其实是他生活的理想与他的军人生活之间发生了矛盾、产生了距离,而这矛盾与距离的产生,又全因为他从军以后养成的嗜书如命的积习所致。
《围城》说婚姻中人,进去了想出来;外面的又想进去。其实在生活中,“围城”这样的现象实在太多。在命运安排沈从文在学校读书的11年(5——16岁)里,沈从文从来就不曾认真地读过书。
五岁时,他就上了私塾。由于年纪最小,总是“坐在书桌边读书的时间少,坐在女先生膝上玩的时间多。”而后转到管教更严的私塾,一颗心也“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不断地逃学去享受这些新鲜玩艺。
直到13岁,沈从文插班进了新式的文昌阁小学就读,因学校不用背诵经书,老师也不随便体罚学生,同时也不必成天坐在书桌边,每星期还放假一天。这样的读书,沈从文虽不再逃学,可他还是感到“在那学校照例也就什么都不曾学到”,每天上课时照例去上,放学时常常绕很远的路,去看城里城外的许多新鲜有趣的人事。
作为沈从文的邻居、又曾是同他一般天天走着同样路程去上同一所小学的作者,在这事上可以作些说明:
文昌阁小学,坐落在镇竿城南面南华山的山脚下。沈从文的家,正好在学校对面的南门沱,中间隔着一道用糯米拌着石灰砌成的红石块城墙、一条小河,及河两旁的两条小街,然后再是一段不太长的坡路。
要经过的这些,都非常的小巧精致,实际路程也就三百米远。可因为这一路都是处在城里城外的交通要道上,沿途自然十分的热闹,除了一路去两旁各色的商铺,还有卖“百糖饺”、“雲片糕”、“灯盏窝”、及“小糖人”、“葵花仔”、“酸萝卜”等等各类的小贩,再加上一场木偶戏、几个逗蟋蟀逗鸡的雷台,一些拉二胡、唱苗歌的快乐人和一些在门前下棋看棋、摆龙门阵的闲汉,确确实实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生活画卷”,到处都透着一个“趣”字。
如果直走的沿途看得腻了,往西可从西门进城,往东可从东门进城,城中东西南北两条直街,无论从哪儿走回沈从文的家,都只有几十户人家的路程。抄远路之后,沿途的人文景物虽然大同小异,但其中还是各有侧重,一个“趣”字,却总是牢牢地镶嵌在其中的。
也正因为如此,对这一段时光里的生活,沈从文后来在自传中说:“若把一本好书同这种好玩地方尽我捡选一种,直到如今还觉得不必看这本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却应当去读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
这样的日子于沈从文其实只有两年多,到他15岁时,刚升入高小的沈从文,在继续读书的同时,征得母亲的同意,参加了当地开办的一个预备兵技术班。
这次预备兵技术班的训练历时八个月,期间沈从文参加了三次补当地守军缺额的考试,均末被选拔上,直到第二年——1918年8月21日,预备兵技术训练班结束,家里又因父亲逃亡己完全衰落,加之母亲认为沈从文不易管教,就让他辍学参加一支由亲戚杨再春带领的土著军队,开始了16岁小青年的军旅生崖。
人的兴趣就有这么奇怪,命运安排他专心读书时,沈从文不爱读书;当命运让他去腥风血雨中讨生活时,他却又变得嗜书如命,成了书迷,从《秋水轩尺牍》、《西游记》、《聊斋志异》、《镜花缘》、《昭明文选》,到《辞源》、《史记》、《汉书》、以及一些西方小说、一些宣传新思想的报刊杂志,沈从文见到书就想看。
总之,沈从文步入军营之后,不久就从一个厌烦读书的人变成了一个见书就想读的人。这事看起来有些奇怪,其实世上的事情大多都这样。结果呢,嗜书如命的沈从文慢慢地就成了一个方面的人才。
二十世纪初的社会大动荡,许多“有识之人”差不多一致认为是武人造成的。这结果,是武人形象的每况愈下,遭到贬斥。于是乎,武人的专政、乱政的说法被普遍认同,“去兵”、“ 废兵”的呼声甚嚣尘上。在这种情况下,文人自然让人抬举起来。在当时民众的眼里,学生自然要比大兵强出一百倍。这是当时社会中读书人的一种普遍认同,己然成为书迷的沈从文,对此当然更是身远心近。在面对学生时,他从内心感到艳羡和羞惭。
因为越来越多的阅读,沈从文与身边人渐渐变得不尽相同;日益增多的阅读,沈从文的“幻
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而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也不同于周围的人。他开始“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色光,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于是,他不想成一个地方知识分子或乡绅,而总是想着能有另一种生活——能脱去军装,去新世界里做一名学生。当这样的想法日益热烈时,碰巧又发生了三件看似无关却紧密相联的事情。
就在他来北京前的两个月,“因气候变化无常,且工作太劳累,沈从文得了一场热病,”这一病就是40天。刚刚好转,好友陆弢在泅过新涨河水中为岸边漩涡卷沉淹死。
在沈从文生病时,陆弢没少照顾他,待他病好了,陆弢却离开了人世。一个比自已还强壮、还年轻的朋友,转眼就这么没了。命运这般的无常,这般的残酷,让沈从文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由此他“痴呆想了整四天”。就在这时候,他刚好又听到了在北京可以“半工半读”求学的消息。
阅读最有价值的一个结果,就是让人变“呆”、变“愚”,变得充满幻想,即成了所谓的书**。世人、特别是功利意识重一些的人,总是自以为是地嘲笑这些书**。
殊不知,这些表面看似“呆”、“傻”人的心灵深处,是在对当下生活的不满、奇怪和质疑,他是在思考、幻想、渴望着另一种新的生活。他这么想得多了一点,远了一些,便与当下隔隔不入了。可就是这种隔隔不入,给他带来了生命的活力、带来了一种为理想而打拼的勇气、带来了巨大的创造力,还由于他这些活力、勇气、创造力为自己带来了一种崭新生活的契机。
浏览一下古今中外的杰出人物成长史,他们中实在有太多的人是从这“呆”、“愚”中走出来的。
就这样,“呆”、“愚”的沈从文,毅然而然地下定了一个让一般人惊诧的决定:
为了独立,到北京去读书!
那是一个热得让人坐着不动也要流汗的夏日,沈从文来到军部,把一份刚刚抄好的文件送给“湘西护国联军第一军”军长、兼任“湘西巡防军统领”的陈渠珍手上后,并不象往日那样行过礼转身离去,而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的军长。
陈渠珍立刻意识到这小子有事,便抬起头来打量着他,意思是让沈从文有话快说。
“我想……”
陈渠珍的眼睛瞪得更大一些,分明是在催促。
汗水从沈从文宽阔的额门上流下来,流过浓密的眉毛,快到眼睛时,沈从文用衣袖擦了一把。
“我想去北京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