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擦汗水的那一瞬间,沈从文很快地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陈渠珍闭上眼睛,马上又睁开。面对眼前这个小文书,他一直都比较看好,在那百分之九十以上文盲的年代,一个初小生还是很难得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大胆的想法。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尽干一些出格的事情!陈渠珍在心里喊道。
沈从文祖父沈宏富,曾为清末曾国藩湘军旗下的将领,因战功升任贵州提督,却不幸在31岁时没留下自己的子嗣就因伤病死去。沈宏富的继子、原本沈宏富弟弟沈洪芳的儿子,也就是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便成了沈家的希望。沈从文的父亲之所以取名“宗嗣”,长辈的意思就是期望他能为沈家再添一个将军。关于父亲,沈从文在自传中说:
“家中所期望的并不曾失望,自气魄与气度两方面说来,爸爸生来就不缺少一个将军的风仪。硕大,结实,豪放,爽直,一个将军所必需的种种本色,爸爸无不兼备。”
在家人的希望中,沈宗嗣年青时便立志从军学武,渴望自己也能挣到一份将军的荣誉。后来,沈宗嗣确实也做了军官,结果被派去镇守大沽炮台,他的部下在手握钢枪的八国联军面前己没有了往日虎狼之师的神勇,在1900年天津被八国联军攻陷时,炮台也相继失守。败军之将的沈宗嗣,再也无法继续他的将军梦想,失意回到每年可收到100多石租谷家中。
1911年民国成立后,沈宗嗣参加湖南省议员竞选,结果失败,一口气跑到北京。1915年5月,沈宗嗣知道袁世凯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气愤不过,竟与他的同乡阙耀翔组织“铁血团”,密谋刺杀袁世凯。可惜行事不周,被袁世凯的密探侦知,阙耀翔被捕,沈宗嗣连夜逃亡关外,在中国最偏僻的满蒙、**一带改名换姓,重新开始戎马生涯。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去世以后,沈宗嗣这才开始跟家人通信,让家里把田产抵押汇钱来供他还债。在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完之后,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总算找到父亲,把他接回湘西老家,安顿在沅陵。
“你这个沈从文,文书当得好好的,口袋里又没有几个铜子,却要跑去北京读什么书!”
陈渠珍嘴上对沈从文虽然是这么嚷着,心里对他却还是有点佩服,因为凡是大胆妄为的人,陈渠珍都是有一些佩服的,何况在他看来,读书确实是件好事。如果沈从文是他的儿子,他一定让他去读书,而不是留他在军营。只是,他父亲刺杀袁世凯事情败露逃亡之后,家道败落得已经什么都没了,甚至连祖房都卖掉了,这么个经济状况,能去北京读书吗?这么想着,陈渠珍看着沈从文问:
“你能行吗?”
“我想去!”
沈从文说完,低下头来。陈渠珍望着他,心里明白:这小子虽然长相待人都很和气,但骨子里却非常的倔,他想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去做的。
“想明白了?”陈渠珍目光罩着他又问。
“我已经痴呆地想了整四天。”
“既然这样,你到军需处去,支取三个月薪水。”
就这么,沈从文在许多人惊诧、许多人费解、许多人冷笑的目光中,告别“湘西王”,从湘西军营,来到北京,“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沈从文是1902年12月28日凌晨出生在距保靖百余公里的一个极美丽的古城——凤凰镇竿城里,到北京时,他还差四个月零九天满二十一岁。
他全部的打拼“本钱”,除了年轻,就只有一个八年私塾和插班小学就读三年的初小学历、四年多的当兵经历。
沈从文出生的那座用红石头砌成的镇竿小城,是个一家炒辣椒全城人都要呛得咳嗽的地方。相比之下,北京真是太大了。而他自己呢,又实在是太嫩,特别是“本钱”太少。
他能在北京拼出一番事业来吗?这是谁都会怀疑的一件事情。可他自己,却在1923年8月的这一天,象一只南方杂草丛中的邹鸟,大着胆子一下子就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北方林海中。
与沈从文同行的,还有他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的满叔远。出了车站,他俩兴奋地打量着车站附近宽敞的大道、浏览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起来都象家乡的山峦一样总也望不到边的楼宇。当沈从文的目光转到巍然屹立在车站前面装饰豪华的前门时,心里由不得一喜,两眼灿灿地发光。
有一小中年拉了辆拉猪的排子车过来问:“你们是要住店?”
“想找一处最便宜的。”
“上来吧,我拉你们去。”
“去哪儿?”
“西河沿的小客店,是全北京最便宜的。”
沈从文感谢地点着头,与满叔远一道,坐在了车夫身后。中年人一躬腰,说了声“坐好呃!”拉了车飞跑。
北京的夏末,暖洋洋的让人舒畅。街边不远处,匆匆走过一位穿了开衩很高旗袍的女人,她那白嫩的双腿,随着她一歪一扭地向前,一闪一亮地露了出来。满叔远看了,有些惊讶,便兴奋地扭头去看沈从文,却见沈从文的目光只往远处里看去了,压根就没看见眼前那白嫩的双腿。
在镇竿那个小镇里,只有那沱江边的“万寿宫”才配着红墙黄瓦,可在这里,放眼望去,金灿灿的阳光下,触目竟可以看见一片。沈从文的心,被这么多的红墙黄瓦感动了,一下子就陷入了遐思。
满叔远的目光到底还是惊醒了他。定了定神,沈从文看见满叔远兴奋的脸上那双充满灵气的黑眸在暗示他身边有什么,便顺着满叔远的肩膀望去,立刻也兴奋起来,快乐地说道:
“能做个学生,真好!”
满叔远掉过头来,只见刚才那位穿旗袍的女人,已经被一群穿着中山装和短衣宽裙的男女学生给淹灭了。
不知为什么,这些学生都很激动,一个个争着要说话,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沈从文望着他们,心里非常向往。他此刻当然不知道,自已这辈子已与学生无缘,却有幸要做这些学生的老师,而促成他这一巨大变化中的一个主要人物,也正是他离开湘西的那天,从英国的首都伦敦返回中国;又正是今天,他从上海来到北京。
这个人叫徐志摩,他这次来北京,是受聘西单的松坡图书馆外文馆去担任英文秘书。不久,他便在北京创办了新月诗社,从此每两周聚餐一次,席间吟诗作画。
这个风度翩翩的天才诗人,比沈从文大5岁、出生于浙江海宁县一个殷实的商家,此刻已是剑桥大学的高材生,他与沈从文,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似乎都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
然而,人与人相识、相交、相互欣赏倾心,就有这么的奇怪。这看似天上地下、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的两路人,两年后却交上了朋友,而且相交得很真诚、很**,很让人动心,以至于多年以后,沈从文还十分动情地说:
特别是徐志摩,如果没有他,“我不到北平市去做巡警,就卧在什么人家的屋檐下,瘪了,僵了,而且早已腐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