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感觉很准确,北京就是北京,这杨梅竹斜街虽不怎么起眼,甚至显得有些破旧,可它的周围,确实尽是些好去处。
出了酉西会馆大门,向北横跨一环,就是安定门内方家胡同里的京师图书馆。这是中国北洋政府时期的国家图书馆,里面有藏书5424部、151375卷。当时该馆的实际负责人,正是已然大名鼎鼎的鲁迅。
东走二十分钟,便到了北京繁华的闹市前门大街。在这里,一切还保留明清六百年市容规模,有许多出售明清旧服饰、器物的店铺,各个铺子门前柜台大都金碧辉煌、斑驳陆离又各具特征。
若西走十五分钟,便可到中国古代文化集中地之一——在世界上也十分著名的琉璃厂。在这里,除了两条十字形的街道、两旁几十家大小的古董店,在通往街道的一条条小胡同里,还有许许多多不标店名、分门别类、包罗万象的古董店。总而言之,这琉璃厂,根本就是一个中国文化博物馆。
够了,仅仅这几处,就可以看出这个中国西周时的燕国都城、元朝开始成为全国性的首都、到清末己然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3000多年城市文化和800余载首都文化沉淀的厚重。
每天早上,沈从文与满叔远一起,往肚子里装完那六个烧饼,就一道走出酉西会馆,不是一头扎进京师图书馆看书,就是去琉璃厂的书肆学东西,或者到前门大街热热闹闹的文物店铺、商业中心去观看、去倾听。
饥肠漉漉的沈从文,早已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他饶有兴趣、充满希望地同时阅读着“用文字写成的小书”和“人事写成的大书”,藉此认识着这个中国最大城市的各种景物和人生世相。
走进京师图书馆,沈从文一头扎进书本中,开始追踪着作者的喜怒哀乐,他常常是完完全全地忘了自己,更忘了他所面临的很难生活下去的困境,在书本中,他享受到了困顿生命中一片丰美而充满生命力的绿色。这绿色滋润着他,使他更加勇敢地向前。
该是闭馆的时候了,工作人员会走到他面前,站一会,最后不得不拍拍他年轻的背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留恋不舍地离开。有时,他会同满叔远一道去看琉璃厂,去前门的大栅栏,夹在人流中来来去去。
每天,当他回到酉西会馆时,照例是夜色浓稠,食堂已经关门许久。幸好还有早归的朋友满叔远在,早已将几个烧饼、一碟泡菜,放在床前的木桌上。
吃着冰冷的食物时,沈从文总能感觉到友情的温暖,他常常会先搓搓手,像是拿起热腾腾的烧饼一样,然后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眉飞色舞地与朋友分享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或是一本新的旧的杂书、或是一件明清的旧衣、或是一个秦代的古鼎;最后脱了衣裳,在另一头躺下来,继续不停地说着,仿佛永远也说不完。
满叔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根本不知道,只知道每次发觉他睡着时,还有许多话没说完。
北京就是北京,不像镇竿城,至多也就两三千人,北京这时可已经有了200多万人口,对于一个独在异乡为异客、还没能融进当地社会的游子来说,最多不过是热闹罢了。
沈从文每天看得太多,感受得太多,想说的也太多,能倾听他诉说的人又实在太少,少得就剩下了满叔远。满叔远睡了,他只能再来看书或者是天马行空地想一阵子。他想的最多的,是读过的书本里的人事,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九妹,还有父亲他们,只是很少来想明天该怎么生活下去。
这一天,沈从文心里惦记着满叔远,比以往回来的稍早一点,好朋友满叔远还象往常一样,给他留一份馒头咸菜在床前的小桌上,没等他回来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这个在乡下还算富有家庭的青年,跟了沈从文这么些天,对残酷的现状己然看得非常清楚,他原来那个被沈从文扇起的梦破灭了,根本不再相信俩人在北京还能有什么发展。可是,有一点让他十分不解,往日似乎比他聪明许多的沈从文,这次竟像是生活在梦里,眼看生活快无着落了,还在那里异常天真地坚持什么:
要通过自学,先作一个“自由人”、一个“独立人”,“才能作第二步打算”。
满叔远想唤醒这位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可不管他说的多在理,沈从文就是听不进去,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说:“远啊,你如果再多看些书,想法就一定跟我一样了。”
多年以后,沈从文还深有感受地向人说起这段艰辛而充满乐趣的往事:“我很快学懂了不少我想学习的东西”,“我可以说是在社会大学文物历史系预备班毕了业。”
这天因为上面有什么人要来检查,沈从文刚看了半天书就不得不走出图书馆,他大胆地换了个方向往西走,沿途问了几个人,走了两个多钟头,竟然找到了琉璃厂,看了一会,心里念着满叔远,匆匆赶回到会馆。
满叔远没有睡,坐在床沿上,似乎在等他。沈从文感觉出来啦,便问询地望着满叔远。冰凉的烧饼还是放在床前的木桌上,满叔远看看他,又看看烧饼,意思是让他先吃。
沈从文拿起冰冷的烧饼,啃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又把问询的目光投向满叔远。
“从文,我是想问你,我们就这么象乞丐一样混下去?”
“乞丐?远,你怎么这么看自己,这么看我?”
“难道不是?在火车上,那位不认识的科长给了我们十个银元,后来你姐姐又给了你十个,再后来,收到**长汇来的十八个,还有是你的表弟给了三个,看门的老人给了一个……”
“可我们并没有向他们乞讨?而且,一旦我们有了钱,肯定还他们。”沈从文嘟哝着,声音没什么底气。
“就这样下去,我们能有钱吗?如果是在家里,我们怎么也可以养活自己。”
“远,我不是要活着就行,而是希望懂得很多,学到很多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象我们这么,东瞧瞧西逛逛,也能学东西。”
“我还真就学到不少。”沈从文说到这儿笑了,问:“远,你猜我今天又看到了什么?”
“我又不跟你去,我怎么知道?”
“就是那家古董店,一下子卖出四只天禄瑞兽的古董店。你猜他生意为什么就这么好?”
满叔远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上次其实只卖出三只天禄瑞兽,那第一个出价的,是个‘托’,围在那里先后二个加价的,都是‘托’,他们全是骗子。”
“你怎么知道?”
“我东瞧瞧西逛逛,就看到、知道了。”
“有这样做生意的!”满叔远气得睁大眼睛,朝地下吐了口唾沫说:“真下作。”
沈从文点着头,感慨地说:“看到城里人这么做生意,我就想起了我们的乡下。远,你记得我们那次从麻阳坐船,到高村备货时跟一个妇人买梨的事吗?”
“那一次!哦,我记起来了。四十钱一堆梨,一堆有十来个,太贱了,我们就要买四堆,可那卖梨的妇人却说:一次买四堆,我只要一百二十钱。我说,你刚刚不是说四十钱一堆么?四四该一百六十钱。她说,我心里想好了,谁一次买三堆,就收三十钱一堆。”
“拿乡下的卖梨的妇人跟这城里古董店里的商人比。一个是金子,一个就是狗屎。”沈从文说:“我记得那妇人面容憔悴,家境一定很不好,却不要别人半分钱便宜,只想对自己的心负责,心安理得就是福,要穷便由着命穷就是。可这古董店的老板,穿着丝绸大褂,养得满脸都是赘肉,却一门心事想骗别人的钱,我看这种人活着只怕是很难心安理得。远,这两种人由你挑,你愿做哪一种。”
“这还用说,我当然只求心安理得。”
“我也是。”
“只是……”满叔远想了想又开口说:“从文,做人是不能要别人的半分钱便宜,要对自己的心负责,可你也别忘了,人还要挣钱对自己的肚皮负责,否则就将没人了。”
沈从文听满叔远又提到钱的事,便不啃声,躺下去闭了眼睛睡觉。第二天凌晨醒来后,沈从文看看熟睡的满叔远,想起他昨晚说的话,再不叫醒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到图书馆,他一口气看完了郁达夫的《沉沦》,禁不住为里面的一些话语深深感动了。回到会馆,他兴奋地对睡了一天的满叔远说:
“远,我今天读了一部好小说。”
满叔远揉着泪眼望着他。
“我给你背几句。”沈从文太过兴奋,竟没发觉满叔远一脸沮丧,热情洋溢地背诵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远,你听听、听听,写的多好!就象是我们心中的悲号。”
没听见满叔远有什么反应,沈从文这才认真去看他,看到他竟然流出了眼泪。
“远,你这是怎么啦?”沈从文惊慌地问道。
“从文,我怕是不能跟你呆在一起了。”
“为什么?”
“我想了一整天,决定回去!”
沈从文沉默了,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突然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自己最好的朋友:“远,我对不起你!”
第二天,终于忍受不了北京生活的满叔远,一个人独自转回湘西老家去了。沈从文送他到火车站,看着他上了车,默默地目送着火车远去。
“到时候我一回湘西,一定到高枧去看你和**!”
这是沈从文与满叔远别离时说的话,可没想到,俩人这一分别,竟然是永别。五年之后(1928年),沈从文在他的《船上岸上》中写道:
“十二月九日,是叔远南归四年的一个纪念日。同叔远北来,是四年又四个月。叔远南归是四年。南归以后的叔远,死于故乡又是二十个月了。
“在北京,我们是一同住在一个小会馆,差不多有两个半月都是分吃七个烧饼当每日早餐。天气寒冷,无法燃炉子,每日进了我们体面的早餐后,又一同到宣内大街那京师图书分馆看书。遇到闭馆,则两人就藏在被里念我们的《史记》。在这样情形下,他是终于忍受不来这磨难,回家了。我因无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呆下去。
“谁知无家可归者,倒并不饿死;回家的他,却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来就多灾多难的我,居然还来吊叔远,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今天写这点东西,是我想从过去的小事上,追想我们的友谊,好让我心来痛哭一次。以前我能劝别人莫以失望而绝望,如今我是懂得自勉自劝了。”
这是后话。满叔远终于走了,正是北京最寒冷的日子,气温竟然可以低到零下二十几度,沈从文却只带来几件单衣,再还有的,就是姐姐赠送的两条棉被。
住房里没有火炉,沈从文只能这么硬扛着,凌晨冒着寒风,匆匆地赶到图书馆,到了晚上,或是图书馆因事闭门,就缩在两床棉被里,吃东西、看书、写字,差不多都离不开棉被。
满叔远不在了,他与会馆里人打交道的更少,因为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要不就在被子里,知道他的人也少。烧饼常常没得吃,有一顿无一顿的,尽管如此,他的表弟黄村生每次来看他,多半都见他在读书。
“吃过了?”表弟问。
沈从文不吭声,只望着表弟不好意思地一笑,表弟没有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掏出几个铜钱来,给他去买烧饼。看门的老头偶尔想起他来,也会送来几个烧饼或馒头,有时会问一声: “小老弟,穿得这么单薄,不冷?”
“乡下人嘛,冬天穿单衣,常时这样。”沈从文挺了挺胸膛说。
“你怎么不找些事做呢?”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是为了来喝西北风、晒太阳。只是单凭这两样,人是不可以活下去呀!老人心里虽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活得太久,知道这世上什么样的人事都会发生、而且都有它的道理,于是望着沈从文,笑一笑离开了。
五十七年后(1980年),美国一位叫金介甫的学者来北京访问沈从文时,曾这样问他:“您为什么1922年(应该是1923年8月)来北京?”
“我想独立。”沈从文微笑着回答。
事也凑巧,就在沈从文来北京的6个月前,1923年2月26日,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演讲,题目是:“娜拉走后怎样?”
“娜拉她竟觉悟了”,为了自由,“于是出走了”。鲁迅说完这些,面带嘲讽微笑地望着学生们,问:“娜拉走后怎样?”
知识渊博的鲁迅,提这问当然只是想让学生也跟着想一想,然后能更好地记住他接下来旁证博引了许多之后的预言——娜拉走后的这么三条结果:
一是“终于堕落、进了**院了”,二是“终于回来了”,三是“饿死了”。
以沈从文当时的“条件”,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只能得到这三个可悲结果中的一个。
那么,沈从文又是怎样突破鲁迅的预言,不但熬过来,还成了与他齐名的现代作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