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的雪,一直在他心里飘着。彤云密布的心空,竟没有一丝亮色。
从县委大院出来,他的心却还留在县委会议室那冷峻肃厉的氛围中,以致身材颀长而挺拔的他,几次被行人撞了个东倒西歪。刚才的胜利,把他身上的能量几乎耗得一干二净。而那是怎样的一种“胜利”呵,在某种意义上说,倒不如说是他仕途上的一个惨败!他只觉得有一道寒气逼人的白光始终罩在自己的头顶,就是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军令状!”
一想起“军令状”,他心里又压上了一块巨石,脑子里不由连连闪回谭书记那肃杀的面庞,镜片后射出冰冷目光的双眼:“好,好,童扬,柳林河我不管了!就交给你了!”谭书记沉吟了一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又语调威严地说:“你不曾是军人吗?这事你得给我立下‘军令状’,一切的一切县委概不负责,功劳全归你!……你敢立吗?”后面的“吗”用了长长的拖音。
他一愣,望了其他几个面无表情的**一眼,脑子里不由冒出诸葛武侯的那句话:“有难则以身先之,有功则以身后之”,身上陡添一股豪气,于是迎着谭书记的目光站起来:“敢!”就这样,“军令状”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宝剑,在他童扬头上悬着。
“叭!叭!”几声汽笛把童扬飘飞的思绪抽了回来。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街上人、车如织。童扬停住脚步,定了定神,又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哎,童老……童老弟!童老弟!”
一个头顶微秃,满面红光、身材矮胖的中年人当街拦住了童扬的去路。童扬猛然间从又一次走神中惊醒,定睛一看:“冯主任!”
冯元固一身名牌西服,左手把玩着一只精巧的手机,伸出了戴着一枚硕大黄金钻戒的右手,嘻嘻笑着:
“什么狗屁主任哟,老弟你还这样客气哪你!”
童扬品出了他话中的意味,很勉强地伸手握了握他几根胖胖的手指,心里却骂了一句“小人!”
冯元固原是柳林河镇“两办”主任,工作能力低,专好吃喝玩乐。童扬到任后实行中层干部竞争上岗,冯竞争失败,被“挂”了起来。当时有人劝童扬,说冯有个胞兄冯元稳,在天罗是个能耐极大的人,人们称之为天罗的“二书记”,得罪他可能会有麻烦。但童扬不为所动。冯元固后来不辞而别,跑到县城“捞世界”。据说这小子与谭书记关系很“铁”,“吃公路”发了大财。童扬不怎么相信这些传闻,但以他眼前的豪华包装和洋洋得意的表情来看,腰包肯定不瘪。冯是个有钱便得意,得意便忘形的人物,童扬刚来柳林河时,冯是前去迎接的人之一,并抢着搬这运那。没离职时,冯在机关干部中带头叫童扬为“老板”,被童扬制止后才改叫“书记”,而现在,他却叫起“老弟”来了!“混得还好吧?”童扬直视着冯元固油滑滑的胖脸,语气淡然地道。“托你老弟的福,混得还算可以。要是还在你老弟手下,不仅工作会拖后腿,自己恐怕连包烟也抽不起,是不?……来一支?”冯元固掏出一盒“红塔山”,很洋派地弹出一支,见童扬摆手,便自顾点着叼在嘴上,朝天喷了个大大的烟圈。
童扬剑眉一耸,说声“走了”便大踏步地往前走。冯元固这时正举着手机在大街上“喂喂”着,见童扬走了,便大声喊:“童老弟,有空来公司玩!”童扬装作没听见,头也没回,可脸上霎时冷峻如霜。
童扬没走几步,又一人从街边朝他喊:“童书记!”童扬寻声一看,眼睛不由一亮:“顾委员!”
38岁,一身儒商打扮的顾楚才笑吟吟地走向童扬,两手相握,越握越紧。
童扬的手用了用劲:“老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楚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早看见你了。那人是冯元固?”
童扬朝远处瞥了一眼:“正是此人!”
“哼,你理会他干什么?不是靠着谭书记来浑的,他活得连条狗也不如!”
童扬苦笑笑:“他心里有气,不发泄一下,憋着不生病吗?”
顾楚才也笑了:“听说你为路的事到县里来,有眉目没有?和谭书记发生冲突了?”
童扬的脸又阴了:“办是办成了,可把他得罪老了!”
“谁叫你‘虎口夺食’呀你?你没听说过那个顺口溜?”
“怎么个顺口溜?”
“‘要想富,多修路,捏着标的吃回扣!’”
童扬一挥手:“你我就别听信这些了……多修路并没错。交通不便一直是制约山区经济发展的瓶颈啊。”
顾楚才叹道:“你呀你呀!还是那么……算了,别说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我请客,到‘金芙蓉宾馆’去一醉方休!”
“金芙蓉宾馆”是县城最豪华、高档的宾馆,据说里面各种“服务”齐全。童扬迟疑不决。
顾楚才调侃道:“你放心,我会让你‘下水’吗?喝几杯,再回去陪蕴芳,劲不更足吗?”
童扬哂笑一声,随着往“金芙蓉宾馆”去了。
此时天已黑了。县城大街上,华灯齐放,各色各样的人汇成一股股人流,在街上涌动,流向小城的每一道骨髓里,去演绎着一出出各不相同的夜生活。
“金芙蓉宾馆”正处县城中心,离县委大院1000米远近,是一幢七层建筑,巨型霓虹灯广告招牌,高高悬挂的彩灯和垂挂于楼前的巨幅缎带,把大楼装饰得金碧辉煌,气派万分。童扬他们刚到宾馆门口,只见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前,几个穿制服的保安正在推搡着一个瘦弱的年青人。那青年穿一身皱皱巴巴的低档西服,苍白的长条脸上架一副近**,尺把长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颌下的胡须也足有五寸长。他一边抵挡着保安的推搡,一边嘟嘟囔囔地叫着什么。童扬定睛一看,不由失口叫了起来:“詹顾!”
顾楚才也认出了是谁:“是詹顾!”几步上前,止住保安道:“他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尊重些!”
那几个保安住了手,疑惑地打量了顾楚才和童扬几眼,见他俩气质不凡,又瞥了一眼詹顾,便退到了一边。
童扬抢步上前,拉住詹顾的手摇了摇:“詹顾!你认识我吗?你怎么……”詹顾是县文化馆创作辅导员,全国有一定名气的青年诗人,童扬曾和他有很深的交情。
詹顾茫然地看着他,嘴里“啊……啊……”着,显然没认出他来,只是不停地伸手做出要吸烟的样子。童扬连忙掏出一盒“闯爷”香烟,塞到他手中。詹顾接过烟,迅速抽出一支,点燃了,含在嘴里一口接一口地**起来,接着是一阵猛然的咳嗽,直咳得人缩到了地上,半晌,站起来朝童扬一笑,露出两排黑黑的牙齿。
那几个保安见他那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保安说:“瞧他那脏劲儿!刚才还在宾馆门口捡烟屁股抽呢!”
童扬心里一阵剌痛!他冲着那几个保安道:“你们嘲笑他?你们认识他吗?他是我们天罗唯一的全国知名的青年诗人!他写的诗得过全国大奖!你们能吗?!”最后几句,童扬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几个保安立时噤了声。
顾楚才“唉”了一声,低声道:“你不知道吧,他现在……精神失常了!”
童扬大吃一惊:“为什么会这样?!他妻子桑丽娜呢?”
“桑丽娜早就不管他了!听说和谭……不谈了!”
“那他怎么活呀?”
“文化馆把他当闲人养着,每月两百来元钱……他现在也的确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就不能给多点吗?”
“你不知道,现在财政包干,文化挺艰难的,在职职工也不过四、五百来元,哪能……能这样就不错的。”
童扬痛苦地摇摇头,唏嘘道:“一个京城高等学府的毕业生,出版过10本诗集,获得过全国诗歌大奖的青年诗人,如果不是因为卷入了**……被分到这小小的县城,该是……”
顾楚才无语。
童扬把詹顾往宾馆里拉:“走,詹顾!我们去痛饮几杯!”谁知詹顾挣脱了他的手,嘴里连连嚷着:“不入朱门!不入朱门!”童扬无奈,掏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到詹顾手中,顾楚才见状也塞给他三张。詹顾接过钞票,嘴里又嘟囔着蹒跚而去。
童扬目送着詹顾远去,扭头对顾楚才道:“尽管新诗走向了低谷,但他的诗集《孤旅》仍是一部好作品。”说着,他吟出了其中的几句:“太阳孤独/因为它的热能/天空孤独/因为它的空灵/大山孤独/因为它的挺拔/我心孤独/无人与我同行……”
顾楚才沉默无语,半晌才说:“是啊,一个有思想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孤独的旅者……算了,别感慨了,面对现实吧。”
两人在保安的恭请声中,走进宾馆的大门,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歌厅、酒吧、桑拿浴房、包房雅座一应齐全,不断地闪烁的光怪陆离的彩灯和宛如细雨菲菲的秾歌软语,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意境,其富丽和堂皇,叫经历过大场面的童扬也不由暗暗咋舌:一个山区穷县的小县城,居然会有这么豪华气派的宾馆!难道真的如李白所说“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吗?!他头脑中突然有了深深的悔意: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二楼大厅内客人很多,三三两两浓妆艳抹的小姐正陪着客人在歌舞升平,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欢笑和夸张做作的尖叫,见童扬他们进来,全都向他们张望着。顾楚才选了一个雅座,用手机叫来两个朋友,要了几瓶法国红葡萄酒和两瓶“五粮液”,又点了一桌好菜。
菜上来了,有大龙虾、鲍鱼、海参、清蒸土鸡、烤鸭,还有爆炒山鱼(蛇)和穿山甲。
童扬还未从詹顾的阴影中走出来,心情很坏,见了这些菜,不由生气道:“我可消受不了这些佳肴,暴殄天物啊!你我相知,否则我是决不会上这儿来的!来点小菜小酌一下即可,弄这么些东西来折我的寿啊?”
顾楚才一怔,旋即笑道:“没几个钱呀?”
童扬更加生气了:“老兄你是不是变了?这一桌酒菜,够柳林河两三个农民干一年的吧?!”
顾楚才收敛住笑:“你以为我是显摆是不是?告诉你吧,我一年也难得上这儿来一回!这些菜,我有些也是头回吃!今天不是你,皇帝老子我也不会请他吃这些!”
两个作陪的朋友也连连劝道:“是啊,是啊,顾总见你平常难得吃一回这样的酒菜,再说,都是铁杆哥们是不?”
童扬叹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既点了就点了吧!不过,把蛇和穿山甲撤下去,我胆小,怕吃这些小生灵。”
顾楚才唤来**,把蛇和穿山甲撤了下去。
童扬仍是脸色阴沉地道:“顾兄,你在县城听说过这件事吗?”
“哪件事?”
“听说有一个孩子,放学后在肉摊上抢了一块肉就跑,被屠夫抓住了好一顿打。孩子的母亲闻讯后来向屠夫赔礼道歉,说他们夫妻都下了岗,家里大半年没吃肉了。屠夫非常后悔,连忙割了一大块肉给那母亲。孩子的母亲拿回去煮了,一家三口美美地吃了一顿。可是,孩子的母亲在那肉里下了毒,一家三口全都毒死了……哀莫大于心死啊!”
顾楚才声音暗哑地道:“这是邻县的事……你不要再说了,现在很多农民和下岗职工的日子是很难,这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我办公司是有一点钱,我打算在柳林河资助20个中小学生,直到大学毕业,也算我为这个社会尽一点力吧!”
童扬脸色这才晴朗起来:“好!你可千万别为富不仁啊。”
顾楚才一笑:“但今天你如果不喝几杯,这事就泡汤了!”
童扬一拍桌子:“行!今天刚好心里不痛快,我就来个舍命陪君子!” 几个人说笑着就吃喝开了。
童扬夹了一箸菜送到嘴里,边吃边看着顾楚才:“你今天对我说说真话,你为什么要辞职?”
顾楚才的脸一下阴了。他原是柳林河镇党委宣传委员,省党校毕业生,很有理**底,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极有见地的理论文章,工作能力也挺强。但他为人清高,不会吹吹拍拍,当了十年宣传委员,始终得不到提拔。童扬来柳林河后,和他最谈得来,童扬也有意推荐他任**,但他去意已决,镇里人事制度改革一开始,他就带头辞职,到县城创办了一家“楚天文化发展公司”,童扬着力挽留也没留住。他办公司也很有一手,摄影、文印、电脑培训、放像、广告策划、美术装璜等业务十分火爆,一年经营下来,公司已有员工30余人,固定资产达500万元。
童扬见他不语,便说:“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不!”顾楚才瞪着一双微醉的眼睛,里面竟泪光闪烁:“论交情,你来柳林河我不该走。可在柳林河,在天罗,有多少个童扬?!如果是庸才,十年光阴也许觉得太短,但我却是度日如年!我今年已38岁了啊!……我并不是要官做,可身在官场,那种不被人重视、处处受人抑制的滋味,真不好受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童扬见触到了他的痛处,连忙和他干了一杯酒:“对不起!别说,别说,喝酒!”
顾楚才把酒一饮而尽,话并没有停,反而越说越激动:“就说你吧,名牌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在部队是正营职,转业到天罗来才弄个小小的科级!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舒坦吗?别!别!你别争辩,你可能不会去计较这些,算我说错了。你来柳林河干的,哪一样错了?我敬佩你,就是你干实事,办正事的正气、勇气和锐气!可那些无耻小人,给你使绊子、设路障还少吗?!……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什么歌?《好人一生平安》!我一听这首歌,就想大哭一场!……”
童扬愣怔片刻,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可笑声中却有抑制不住的凄凉:“好啊,我捅了你的痛处,你赶快在我心上戳一刀!我们俩扯平了!但我送你一句古诗:‘百年人物存公论,四海虚名只汗颜’,一切留待后人去评说吧!”
作陪的两个朋友见两人都很伤感,连忙劝道:“今天是只图一醉,莫谈政事!来,干杯!”
“干杯!”
“干!”……
几瓶酒喝完,童扬已是舌头发直了。他本来有一定的酒量,一来去柳林河后严禁干部酗酒,自己很少喝,二来心情沉郁,俗话说“喝酒喝心情”,所以醉得快。
顾楚才只是半醉,见童扬醉得差不多了,便和两个朋友把他扶到一个包房休息,附在童扬耳边道:“要不要叫个小姐来?今天我们哥们别正经了!”
童扬人醉心未醉:“别……别害我!……”
“找个品位高的陪你说说话聊聊天总可以吧?谁叫你长得像水均益,宾馆的小姐排着队要见你呢?”
“可……别找‘鸡’啊?”童扬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
大约一个钟头后,童扬就醒了,睁眼一看,包房里坐着一位姑娘!他倏地一下坐起来:“你、你是……”
那姑娘一身素雅的西装,一头秀发挽在脑后,如一位典雅、俏丽的古代美女。童扬左看右看,觉得她像极了《大明宫词 》里太平公主的扮演者影星陈红,也是大大的杏眼、笔直的鼻子、秀巧的嘴巴,只是左眼角下有一粒绿豆大的黑痣。她见童扬直直地盯着她,不由粲然一笑,捧起一碗银耳汤递给他:“先生大概把我当成了影星陈红吧?我刚进来时,还以为您是《焦点访谈》的水均益呢!”
童扬笑了,接过银耳汤一边咂着,一边盯着她:“如果我是水均益,你敢靠近我吗?不怕我藏有摄像机?”
姑娘收敛住微笑,双手交叉垂在小腹前:“老板叫我来,是让我陪您说说话的……”
包房里的彩灯一明一暗,发出梦幻般的暧昧的光,朦胧的光晕里那姑娘显得有万般风韵、千种风情。童扬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放下碗,一伸手把她拉入自己怀中,顺势在她鲜亮的唇上亲了一口: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姑娘不情愿地**身子,脸别向一边,脸上蓦地袭上淡淡的哀愁:“不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问姓名?”
童扬一惊,醉意一下全无,轻轻推开姑娘,从床上站起来,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姑娘宽容地一笑,略带羞涩地说:“你是个好人……”
童扬更加惭愧,连忙离开包房,出门便碰上顾楚才,一拳捅在他的肚子上:“你小子,险些坏了我的名节!”说完,大踏步地出了宾馆。 顾楚才愣在那儿,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童扬走后几分钟,一个人走进了他刚才的包房,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