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远祖留下的三间房子的挡头,颜征在又加了一间灶房。灶房靠着后窗的地方,挖了个简陋的炉灶,离它九步远的前窗下,铺了领地席。在地席的中央,放着张底矮、黑亮的木桌。木桌的上方摆着碗玉米粥,碗上放了把木匙;下方摆着碗玉米饭,饭上放了双木筷。红彤彤的太阳从窗口斜斜的探进头来,给冷清的灶房增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孔子洗净双手,走进灶房,打量着木桌上摆放的一粥一饭,目光在粥与饭间转来转去。
“快去吃!还看什么?”母亲进来,催促他说。
“为什么又是我吃饭,母亲喝粥?”孔子还是站着,有些生气地问母亲。
“坐下,边吃边说。”母亲双手推着孔子到木桌下方坐下,笑着说:“每日傍晚,空腹虚胃,食粥大碗,于肠胃有益,母亲只是想要滋补一下自己。”
“既然如此,母亲怎么不为儿子考虑,让儿子也于肠胃有益、滋补滋补?”
“我儿今日要行百里,需硬饭以增体力,滋补的享受,只好免了。快坐下吃,莫再言语!”母亲严肃地发出命令。
“嗤!母亲有时还真霸道!”孔子嘟哝着,看到母亲严厉的目光,只好撩衣坐下,拿起木筷,埋头进食。母亲看着儿子,心中暗自高兴。想到儿子就要成亲,她不由得又想起许多往事:
搬到阙里这么些年来,自己领着爱子,栖身在这先人安息歇之处,为儿子的生活、教育,终日辛劳。这里不仅使儿子躲开了施氏的怪癖、霸道和轻蔑,还使儿子远离了外面热闹的硝烟战火、避开外面苦臭的腥风血雨,让儿子在这远祖肃穆的墓地中,得到敦厚持重的周文化熏陶。多亏当初的决定啊!这十多年来,我也才能够让自己在艰难困苦中享受着施爱的甜蜜。我之所以只接受父亲颜襄给孔子以教育,坚持靠自己做女工、饲养畜禽来维持生活,目的就是给儿子做一个榜样,让他知道做人要有志气,一切得靠自己。看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如今儿子知书达理,学识远远超过同辈的人。颜征在想到这里,高兴地拿了两个鸟蛋,塞进儿子的碗里。
“怎么又是我吃?”孔子想反抗。
“别打岔!”母亲对儿子摆了摆手,说:“快吃!”
孔子很快地吃完那一大碗饭,抬起头来,发现母亲正深情地注视着他,不由心头一动,呼唤道:“母亲!”
颜征在听了,高高兴兴地问道:“吃饱了?”
“饱饱的。”孔子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肚皮。
“你去把路上需要的东西整理一下,我给你把饼包好。”母亲说。她昨晚一直辛苦到半夜过后,在旺火上给孔子烤了几十个香喷喷的饶饼。
孔子应承一声离开灶房,去整理自己的东西。母亲拎了一袋饼出来,看见孔子正拎着一捆书走来,不由问道:“出门去相亲,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途中我总是要歇息的,正好趁时读读书。”孔子得意地回答。在他看来,平时对他的学习抓得很紧的母亲听了一定会十分赞同,不料母亲却说:
“你难得出门,不要带这些书去,沿途好好地看一看,可以学到更多的学问。”
“沿途看看,也可以长学问?”
“是这样的。”母亲肯定地回答:“学问不是都在书里,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只要认真地去看、去想,你都会得到许多学问。文王的《周易》,不就是观天察地来的?”
“唉,我怎么就……”孔子眼睛一亮,自嘲地笑了,说:“我怎么就这么笨!”
“这不算你笨,是你求学心切。”
“看来,有好的想法,也不一定做出正确的决定来。”
“我儿能有这样的看法,母亲可以放心了。不过你动作要快一点。书由我给你收回去,你现在快去换了深衣,相亲要紧。”
孔子换了那件八成新的玄色“深衣”,束了一条丝帛宽带,容光焕发地走出来。颜征在看得呆了。玉树临风!她突然喊出这四个字,激动得眼圈开始发红。
“我的儿,你长大了,已经成了棵根深叶茂的长青树,能够自己去吸取天地间的精华,承受狂风暴雨,再经过一番阳光雨露,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了!” 颜征在眼角盈出欢乐的泪水,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门外呼喊:“孔子、孔子!”母亲有些纳闷,诧意地瞅着孔子,那目光分明在问:
“这究竟会是谁,又会有什么事呢?”
5、
孔子坦然地迎着颜征在的目光,神采飞扬地一笑,告诉母亲说:“是谢息,或许真有好事情。”说完,飞奔出去。
彪悍的谢息,正恭敬地在大门外候着,见孔子出来,他双手一揖,开口说道:“我家主人让我来告诉夫子一个好消息,周王室的守藏室史老子已到曲阜,我家主人愿意今晚陪你一道前去求教。”
“啊!苍天!”孔丘仰面朝天,大叫起来。颜征在出来见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十分纳闷:儿子为什么会这样高兴。
“母亲、母亲,我告诉你,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博古通今的老子到曲阜来啦!”
“老子!来曲阜?”母亲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困惑不解,转而向谢息一鞠躬问道:“这位,想必就是谢息先生了?”
“夫人,敝人正是谢息。”
“能不能请先生进屋坐一坐。”
谢息点点头。
“请!”颜征在扬手示意。
“夫人请!”谢息也扬手示意,跟着颜征在,进了大门,来到堂屋。随后赶上来的孔子忙将两块布垫抖了抖,铺在地席上,请母亲和谢息坐下。
“先生是孔子的朋友?”母亲问道。
谢息点点头,说:“我与我家主人都是孔夫子的朋友。”
“你家主人,是谁?” 颜征在温和地问道。
“南宫容。”
“南宮容?” 颜征在有些吃惊,她知道:南宮容字子容,是周王室姬姓的公族,也是这鲁国都城曲阜有名望的大夫。因为他的食邑在南宫,因此以南宫爲姓氏,时称南宮容。颜征在弄不明白,孔子怎么会与这个有名望的大夫交上了朋友,因此听了“南宮容”这个名字之后,掉转头来,望着孔子,那目光分明在问:“你是怎么与他交上朋友的?”
“上个月,孩儿到宗府观礼,与人议论为政的问题,我说‘常对人抱有敌意的人,大多不能善终;总是宽厚待人的人,往往至死也享受快乐。’这话不曾想被南宫大夫听了,他非常赞同我的看法,就问我,‘听说羿和奡(音ao)这两个人力气都非常大,又很勇猛。羿能射下天上的太阳,奡能够把海里的大船翻过来,但他们都不得好死。后稷与大禹,论力气和勇猛远不如羿和奡,他们一个教人种庄稼,一个为民治水,结果却能得到天下。请问你如何评价这样的事情?’孩儿听了,知道南宫大夫是在明确地告诉我说‘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崇尚武力的人,都不会有善终;崇尚德行的人,才会拥有天下。’我听后忍不住夸赞他说‘大夫你真是个道德高尚的君子啊!’他说‘你的道德也很高尚。’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母亲听了,欣喜地点着头,感慨地说道:“你们是君子惜君子,物以类聚啊!可是,老子怎么会到鲁国来呢?”颜征在把目光转向谢息。
“是这样的。”谢息看看颜征在,又看看孔子,缓缓地说道:“周朝王室卿士甘简公作乱,老子差点为其所害,幸得朋友帮助,这才逃到鲁国来。”
“唉!”孔子虽然为能有机会能向老子求教高兴,却也替周王室的内乱而深深地惋惜,不由得叹了口气。
公元前770年至公元前476年,这294年的春秋时期,是周王朝衰微的开始,也是诸侯国争相兼并争霸天下的开始。原本由周朝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开始了血腥的、肆无忌惮的弱肉强食。直到春秋中叶以后,国与国的联盟才使得一些想独自争霸天下的强者无力逞强,单方“弱肉强食”的愿望受阻。这时,聪明的强者为了不至于“同归于尽”,想出了一个“弭兵”的解决办法:提出霸主减轻对各诸侯国的索取,主张各国加强礼仪方面的要求,凡事循礼行事,以期获得一个和平的局面。孔子出生于公元前551年,在他六岁那年,强大的晋国与楚国在宋国召开了一次“弭兵大会”,此后的这些年来,各国间的兼并战争确实少了一些。然而,各国的内部,尤其是大国的内部,权臣之间、强大的氏族之间,你争我夺的斗争却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就是在有着根深蒂固礼乐传统的鲁国,掌控国家军政大权的季氏、孟氏、仲氏,三大氏族互相间兼并的现象虽然不是很严重,但他们与鲁国公室的冲突却日益在扩大,使得鲁昭公常为三大氏族、特别是季氏一族对公室的操控深感到不安。这些,年青的孔子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是不安。现如今,连名义上的宗主国周王室,内部也起了乱子,老子也不得不出来躲一躲了,这情形,真叫人担心啊!
就在孔子叹息时,外面响起了孟皮的呼唤:“孔子、孔子,你走了吗?”
孔子闻言,赶忙起身要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出门,孟皮早一蹶一跳地蹦了进来,见到孔子,他张大嘴喘息着快乐地笑了,说:“你还没走,我还当你已经迎亲去了呢。”
谢息听了大吃一惊,直愣愣地望着孔子,问道:“怎么,夫子今晚要去迎亲?”
孔子点点头,把问询的目光转向颜征在,那目光分明在问:“母亲,你认为我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