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门开一缝，何满子堵在缝隙里，望着来人，表情麻木。

敲门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岭上中学的马校长，来找你商量点事。”

何满子无啥反应。

马校长说：“咱们进院谈，好不好？”

何满子撤离缝隙。

马校长跟着进来。

何满子站在当院。

马校长无奈，也只好站在当院，说：“今年教育资源整合，咱沟底村太小，四十来户人家，十几个学生，乡里只准备保留一、二年级两个低年级，高年级的孩子都转到岭上小学就读。可这样一来，教师成了问题，多了搁不住，一个又没人来，你也知道咱村这条件，石厚土薄，山高沟深，吃个水都困难。也是无法，领导决定在本村找个代课老师，找来找去，全村文化程度最高的就是你，我来是想请你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你看行不行？”说完，马校长求助地看着何满子。

何满子无言，摇摇头。

马校长劝：“代课老师的工资是不高，可这事情光荣呀，书本上说教育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中，咱不说这些大道理，可这事情终究是个积德行善的活儿，因了你的恩典，孩子们将来长大成才了，谁家不说你的好？哪个不承你的情？”

何满子再次摇摇头。

马校长又劝：“你不用担心自己不行，人非生而知之，哪个生下来都会教书？教书是个技术活儿，刚开始不适应，时间长了，也就熟练了，有啥问题，我会帮助你的。怎样熟悉教材，如何理解大纲，流行什么理念，时兴什么方法，咱们都可以坐下来共同学习呀——”

何满子还是摇头。

马校长说了好多话。

何满子摇了好多头。

马校长劝得口干舌燥。

何满子摇得无动于衷。

马校长疲惫了，收兵说：“这样吧！你也别忙着拒绝，我也不急着让你答复，咱都再想想，好吧？过几天，我再来！”

何满子仍是不言语。

哐咚声响，马校长随手带上了大门。何满子的目光一阵疼痛，赶紧蜷缩回来，像一只蜗牛的触须，身体柔软，目光更柔软。待缓过神来，抬头天空，目光开始慢慢探伸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往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十五年前，因为贫穷，何满子中途辍学，人走形势，辞别爹娘，告别家乡，怀揣梦想，外出打工。省城火车站，厄运悄无声息地降临了。何满子想到了书上描写的雪天捕鸟的情景：场院里扫出一块空地，上支竹匾，下撒谷粒，一根绳子拴在支撑的棍棒上，人远远地扯了，躲在隐蔽的地方，单等着鸟儿过来，鸟放松警惕的时候，人放匾的时候，一拽，棍倒匾落，捕获完成。十几岁的少女太单纯，看不出人贩子淳朴下面的**诈，于是，一把“招工”的谷粒，她被拐买了。

像所有被**的少女一样，何满子首先想到的是逃。然而根本逃不出去，不要说公婆狗也似的防着她，丈夫“羊娃”狼也似的盯着她，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都牛头马面，单是这阴曹地府一样的鬼地方，鸟儿都飞不出去的，别说是人。门外是山，山外还是山，一条羊肠小道通山外，挨崖临沟，蜿蜒曲折。

逃不出去，那就死。可死原来也这么难：第一次，后山上跳涧，被牧羊人看见了；第二次，吃老鼠药，疼痛如刀绞，但还是被发现；第三次，慢工细活，借看医生偷偷积攒了六十片安眠药，一下子吃下去，结果又被发现……死死复死死，何满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件器物，默默无语。

活成了件器物，也就遂了婆家人的心愿，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他们似乎也知道，只要把何满子照看好，这一天终究会来到，仿佛新买的汽车，总归要磨合一番的。生活慢慢走上了正规。对待器物，婆家人还算爱惜，毕竟是一件活宝，花那么大的价钱！公婆开始眉眼欢笑了，丈夫羊娃也不那么使蛮用强了，经过讨论商量，破天荒地，他们还做出了个颇有创意的重大决定，允许夫妻双双回趟娘家，以解媳妇相思苦。

家中一切大变！爹找儿须发全白，娘哭儿双眼皆瞎。骨肉相见，嚎啕大哭。旋又别离，依旧嚎啕。何满子在家住了几天后，爹又让她随丈夫羊娃返回了婆家。一样的贫穷，相同的乡情，被**的事情沸沸扬扬，她已不见容于家乡，想再找个好人家，很难！分别的路口，娘劝何满子说，妞啊，这就是命！认命吧！

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埋葬精神，何满子死寂在苦涩的生活中，生儿育女。心灵已干涸，眼睛久干涩。十五年来，每每羊娃酒醉，把她锅碗瓢盆一样摔打来去，她没有哭。她不会哭，也不知道哭，她有的只是恨，这个村寨的一切，对她意味着卑微和屈辱。为这个埋葬了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村庄服务，异想天开！何满子把目光从天空中抽回来，剑一样地环顾四周，心肠寸寸冷硬。

马校长一次次地上门做工作，何满子一次次地摇头拒绝。最后一次，马校长绝望了，看着面前默默的何满子，马校长心想，唉——三顾茅庐也不过如此吗？看来是没一点希望了，还是算了吧！言为心声，马校长长叹一声：“唉——”起身离开。

大门启处，马校长愣怔了！

门外站着村里的十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看到门开，一位家长很诚恳地说：“羊娃家的，今天大伙儿一同拉下脸来求你，求你给娃娃们当教师。他们能认点字学点文化，将来不当一辈子的羊倌，不打一辈子的光棍，你就是咱山寨里的活菩萨了。”

马校长没想到会这样，侧过身来，目光询问着何满子。

两行清泪潸然垂落，何满子没有说话，点点头，答应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