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去北京的打算没告诉宁和,她应该也明白,所以一直没问。
见到季伯伯的瞬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他细看上去仍没有变老,他这个人,一如宁和所言,属千年不老。我想起上次回安居镇找宁和看见他的整个轮廓,那样看起来还有点老态。我越来越相信,他是个经得住细看但绝对经不起粗枝大叶浏览的人。一如他宁和安静而运筹帷幄的人生。太过年轻的面容只要稍加皱纹就看得出,若生来的面孔本就显老,那就不易察觉。看见我,他没有现出别样的表情。
爸,安居和我一起回来的。宁和说,为这不适宜的气氛做了适当调整。他收住手中的铁锯。雪花样的锯末消失。哦,安居回来啦,好,好好,好好,转身向屋里走。这几天安居镇也热起来了,到屋里去,屋里凉快点。
面向镇上大街的门开了一半,椅子挪到前面抵着。安居镇上的人家多有这样的习惯,放一把椅子在门前,让开了的门,敞得更为一览无余。中午的时候,几乎每家每户的门都大开。我记得我曾问过夏印藏门这样大开,不怕小偷溜进去吗这样的问题。他没回答我,或许是他没听见。现在我明白。安居镇上实在没什么好偷的。可以偷的,无非是各家都有的农作物,而其他东西,不是你不感兴趣,不想去偷,而是你想偷也偷不走。它们已实实在在扎根于安居镇。
我跟在他后面进屋,屋里的确比外面凉爽。光线有些收敛,不过也算恰到好处,陈设依然没什么变化。熏过的肉在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长满了白绿白绿的霉。下面应该是柴火堆,不过已被打扫干净,印记还在,灰色的一大团。听宁和说你的根雕在全国拿了奖?他问,我很想说出些感谢他的话,但终挤在喉咙咳不出来。我早已将他当作师傅,或者是……。
不错啊,我以为没人会对它再感兴趣的,你看我的这些纯粹是个人爱好,要想拿来谋生还是不行的。他将放在南面墙壁木质架上的根雕指给我看,那些根雕依旧摆放整齐,纤尘不染。那是他大半世的心血,我生出崇敬之感。艺术理应被尊崇。不是啊,外面有很多人也喜欢这些。我说。
是啊,有还是有,就是很难遇到,我跟你提起过那个委托我用竹根做一座根雕的老人吧,那是真正的……他一一抚摸那些他苦熬无数个日夜做成的根雕,费了很长时间才将一句话说完。真的让人欣喜,不会再有人真正懂得。太可惜了,我这辈子看来也该就此止步啦!守着这些直到我老死就好,那位老人的坟……哎,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的声音声声催逼灵魂。我想起每到金银花盛开的季节,山顶上那个开满金银花的坟,坟上几无杂草。我们曾被告知不要到那里去玩,大人说那里住着会吃人的妖魔,金银花下面藏着的就是他的住处。据说金银花魔是最大的魔,其他的花魔都臣服于他。我记得季宁和曾去过一次,什么也没发生,出来后她还兴奋地告诉我们,那里的金银花开得最为繁茂也最是好看。我们问她究竟怎样好看,她说比她见过的其他任何地方的金银花都要好看。即便这样,大家还是心有不安。平时安居镇上的人摘金银花晒干了去卖,但没有人去摘那座坟上的金银花。我记得是我主动向他问起老人的事,也许他已忘记。
就是那座开满金银花的坟,他走到窗前,目光被拉长放到远方,那是只有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的人才有的表情。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想要看清他所看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除了红色对联剥落的门和灰尘飞扬的街道,别无他物,我看了半天,只看见从街道的一边并排跑过来的两只毛色由白渐黄的狗。没有什么呀。我说。不,是满片满片的金银花海,还有嬉笑着的孩子,这是他要到达的地方。他喃喃自语。当你到了像我现在甚至更老的年纪,自然而然会明白。我看着他如树根般在骨架上盘旋的皮肤,我想彼时的到底还是太年轻,岁月并没有留给我马上响应他这些话的余地。只留待我在我后来的时光中慢慢咀嚼。
我煮了面,你们要不要吃?宁和站在门口,挡住了从屋外直**来的阳光。她已换上一件长袖,下地时可以避免玉米叶划伤。我随她走向灶房,我爸还正常吧?她问我。你不要太在意他的话。正常啊,怎么不正常?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她递给我一双筷子,我们一起把面从锅里捞出来,她每次捞面总是很费力,在锅里搅动半天捞不上来多少,她曾笑着说做饭人还不一定得到饭吃,就如好心的人不一定会得到好报一样。你也给我找一件长袖吧,我说。没你穿的,她头也不抬。白气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想要把它抓住,挥手之间抓住的是一把又一把的水。曾经有人问过我一刀斩断后,只剩一截的东西是什么?我说那是水。现在想来,应该还有情感,是绵延不绝的情感。我知道她是拿我当另外人看待,我说你去找一下,一定会有的。
怎么没有了,就你的也行啊!我说。我想起儿时我们换衣服穿的事,我的衣服她和留声穿着可以长至膝盖,颇有些滑稽。她们从没发现自己是可笑的对象,只一个劲儿地笑我。两个人直笑得泪水流出。给他找一件吧,我那不是挺多的嘛。季竹斐由外而进,悄无声息地端走一碗面,自己到筷篓里拿了筷子。你们的自己拿吧!灶前的木棍在他脚下折断。知道啦,又没叫你帮我们拿,她对他一向这般,如此无分寸恰到好处。我想到这两年面对的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他以极大的迁就呵护着另外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却不是我母亲,我所享受到的只是一位客人的礼遇,而不是在一个家庭中所该有的一切及分量。到了吃饭的时间,叫你一声,好,那就吃饭吧!吃过后,安阔钻进卧房,康彤在厨房忙碌。安衷司要么看会儿电视,要么继续工作。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争吵,只不过我像局外人一般从他们争吵的缝隙间穿过。所以我没什么感觉,他们也没有察觉。他们争吵的事情多是安阔的教育问题,当然也有例外——
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是吧!你认为是我在威胁你,你在无奈之下才和我结婚的吧!告诉你姓安的,你要是容不下我们母子,我们随时可以离开。每到这时,总是以他的妥协告终,这也正是我所不能明白的。每到他们争吵之际,安阔都会把房间里的歌声调大,我逐渐对我的这个弟弟抱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感情,那应该是最最真实的好感。不过他后来纠正我说那不是好感,那只是可怜。是同情。是怜悯。你还是幸福的不是吗?我说,是啊,因为他们知道适可而止。
太阳向西挪了一大步,门前的台阶上现出大片墨黑的影子。影子沿着台阶,曲曲折折。季竹斐坐在台阶的影子上,从后面能看见他扬起的手臂,能听见面条吸进嘴里的呼噜声。
我端着冒出碗口的一大碗面条走过去,那是宁和硬塞给我的,她的表情不允许我有丝毫的迟疑。我坐在他旁边,台阶上的余热未散,屁股贴上去的刹那有些难受,烫得像要榨出油来。面条发胀,碗里的汤变得浑浊,如同粘稠的胶质液体,吃下去一大口,味道也变得很重。我知道他最喜欢宁和做的面,怎么突然会想到回来?他问我,嘴唇边有一层油腻,有些难以回答吧,他自问自答,嘴唇贴着碗沿准备喝汤。
不,我说,回到安居镇让我觉得很舒服,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汗从他额角流下。孩子,有机会就要好好珍惜,没什么,只管放开手去做,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没人会怪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让自己感觉到舒坦。顿了半晌他又用颇为沉重的语气对我说,这么多年,你该知道和儿对你的心意,我不在乎什么,只要你们好了就都好。有人跟他打招呼。这时我才发现,他说这句话已经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