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他始终记得,她看他的那种眼神,无助,悲戚,失望,绝望,恳求,无法说清。他无法用语言去形容,无法用声音来传达,他只能感受,体悟,直到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想要,那样义无反顾的,甚至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他亦觉得可行,她说,乔江,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它。他亦记得,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深知她是坚韧的女子,即使悲痛,委屈,愁苦,恐惧,她也从不轻易外露。他好像无法真正看清她,他努力过多次,但都无法弄清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一天,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他想那还是值得高兴,她那个小小的要求,简单而又不简单,纯粹而又不纯粹。但是它又足可以影响人的一生,也许人们终会看清,啊,我要的竟然是这些,不过,他们却永远无法承认,他们不想把自己定义为愚蠢的人,他们给自己蒙上一段又一段前程似锦的风光。他们说自己是石头,是灰尘,是草芥,如此的贬低与微不足道依旧让他们身处油锅,难以抽身。
他们在云梦的车站相遇。火车到达云梦便无法前进,由于一连几周的暴雨,此处的火车线路目前处于瘫痪状态,外面的水涌进火车站地下室,半人深的水,人被泡在水中。很多人带有食物,便选择了留在火车上,而她没有,她不习惯在火车上吃任何食物,她把每次坐火车都当作一场旅行,喜欢透过火车上的玻璃,看窗外的景色,金色的麦田,翠绿的稻禾,沙漠里戈壁滩中的黄昏,每一样,都是她所喜欢的。从上车至现在,一连两天,她只喝了些水,车停下来也坐得很端正。她此刻终于感觉到饿,思维开始混乱,无法再想下去,她依旧忍不住饿,哪怕一丁点儿,也不能。
她决定下车去找食物,现在她唯一所想的,便是食物。水已经齐腰,有无数在水中穿行的人,需要食物的人当然不止她一个,前方有一大群人围着的地方,出来时,手里拿着烧饼,费力地嚼着。
如此炎热的夏季,泡在水里倒成了一种享受。挤在买食物的人中间,她才知原来已涨了价,而且涨的钱还不一般,一个烧饼居然已是十块钱一个。唉,还差两块钱呢,钱不够还准备买什么吃的?光脑袋的中年男子向他对面的男子怒喝。趁火打劫啊,谁不知道这东西平日也就四块钱一个,让你翻了一翻还想怎么……算了,我就算饿死也……老板,还差两块钱是吧?我帮他付了,顺便给我拿四个,我还要一个面包。周围的人看她,她一脸得了食物的欣喜,前面的男子拿了烧饼,对她没给予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她尽力伸长手臂,接过老板递来的食物和零钱,把烧饼送到嘴里。回转身来,却发现他站在她后面的水中,脸上挂着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她不想去想,此刻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赶快回到火车上把肚子填饱。她礼貌性的回他以微笑,擦身而过。
哎,季宁和。后面的人叫她,她回头惊讶地看着他。季宁和。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现出期待的表情,却是质问的语气。见她看着他露出的惶惑表情,他终于泄气,我是乔江,好久不见。他在水中向她走来,她呆呆站在原地,手里是已经凉透的烧饼。你肯定已经忘了,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他看了眼泡在水中的一切。有种他乡遇故知的跃动。他的白衬衣上全是污渍。是啊,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季宁和有些手足无措。
你一个人吗?不是和朋友一起。不,就我自己,一个人。他答应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一起吧!说罢,他已大踏步向火车走去,她无奈,只得跟在他后面。进到火车里挤满车厢的都是水,座位上也无法坐。来,我给你拿着,你吃吧!他靠在车厢连接处的墙壁,接过她手中的食物。你也吃吧,我买了这么多。她知道他不是缺钱花的人,至于为何不肯付清烧饼钱,她没问。他不客气,拿着干硬的烧饼大口吃起来。两人都像从饿牢里放出。吃完,她眼角已经有了泪,自己拍着胸脯,乔江腾出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仿若是熟识多年的好友。他们都没为自己的吃相现出羞涩。
晚上十点半,有通知说让他们立刻离开地下室。在这一刻,她终于见识到人群的威力,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她被人群席卷。随行的包还在货架上,人群卷着她直冲向火车门外,在人群中,她就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鱼。
她用尽全身力气,企图拨开人群。季宁和,还愣着干嘛?你有病吗?快走啊!他大声喊她。她当没听见,仍旧做着一次又一次逆流而上的努力,脚不知被多少人踩了多少次,顾不上叫喊,顾不上疼痛。她在人群里,如一根随时晃来荡去的草根,左半边身体被人撞,右半边身体被人撞,手托的行李口袋边缘擦过她的脸颊,一阵刺痛,血隐隐现出。乔江奋力撞开层层人群,向她走去。我的包,对不起,请让一让,我的包,没有人理她,她快要喊破了喉咙。如此无力与艰辛。
他看见泪水挂满了她的脸颊,有一股无名之火腾地从他心头蹿起。他剥开层层人潮,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很用劲,似乎要把她的整个身体全都扭转过来。喂,我叫你,你听不见吗?都这个时候了,是命重要还是你的包重要?他对她咆哮,似乎把心都要喊出来,但是在人群中毫不管用。包重要,她以同等咆哮的声音回答,没做任何思考。真的,它对我很重要,他看见她看他的那种眼神,虽只一瞬,却让他铭记了一生。他松开她,她脸上的刮痕已经有血流下。算了,我帮你,什么颜色的?他问她,蓝色,天蓝色的。她喜出望外。到底他的力气大些,拨开人群并没有季宁和那般吃力。大约就在车箱中部的货架上,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回它,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他找到它,身上被汗湿透,她从他手中接过,是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幸福,她甚至忘了跟他道谢,就像他吃着他付钱的烧饼,没有道谢一样。
难得的重回地面,感觉又重新活了一次,她说。迎着风她在雨中奔跑。吃饭吗?走吧,一起去吃饭吧!乔江耸耸肩,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我可是没有钱的。他坐在旁边的雨棚下说。没事,我请你。是要作为我帮你找回包的谢意吗?你要是这么认为也可以。他偏着头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天蓝色包。那还是算了,我不喜欢也不会接受别人因为感谢而做的任何事情。季宁和的喉咙一时有些发紧,好吧!就算我临时付给你的,等你有钱了再还我。季宁和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乔江。你就打算这样去吃饭吗?她想到他们刚从水里走出来。一脸的狼狈相,一时间她的脸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