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门后走在寒风中开始觉得饿,他竖起大衣衣领,街道上现出一片红色,是鞭炮燃过后的残骸,有卖早餐的店依旧在经营,门前的大蒸笼冒出白气,有孩子的哭声,是中性的嘤嘤声,不高不低,不急不缓。老板,要两个包子,觉得不够,又回转身买了杯豆浆,拿在手里暖手。胖老板接过钱,找钱递过来时迟疑了片刻,他迅速接过,示以微笑,然后转身,快步离开。
车到河南境内的时候开始飞起冻雨,打在车窗上迅速融化,贴着玻璃往下流,窗外除了灰蒙蒙还是灰蒙蒙,很少见绿色。回去后该说一番怎样的话他现在不想去想,他只想找到季宁和一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拼了命守护的,原是一场虚空,这么容易。路过城市的时候看见绽放在城市上空建筑边缘的烟花,绚烂而美丽,让整座城市都变了颜色。无丝毫伤感,只是路过,因看不见它颓败的境况,所以只留了美丽在心中。
城市里没有烟火气息,下了很重的雾,看不清人脸,只能勉强看清轮廓,全是戴了口罩或裹紧衣服前行,彼此都不说话,打招呼都可以吸进一大团雾霾。
家里很寂静,没有开灯,他们都不在家。洗了澡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门被打开的声音清晰可闻。回来了。自己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你又去了,都还好吗?安衷司的声音。再没动静,他想他又习惯性靠在墙壁另一侧的衣柜上。他拥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从不久住。夏安居从床上坐起,两个人陷入黑暗之中。我们都很担心你。我觉得我当初的选择或许就是个错误。他隔着黑暗对安衷司说。这么多年,他从未叫他一声父亲。好好休息。脚步声转出卧室,走向客厅。这是他们谈话的所有内容。他从不对他说出任何恳求的话,他在他心中,应该有无上的尊敬。再或者,什么也不是。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去上班,本不用去,是他自己主动替了别人的班。他喜欢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中。
第三天他在卫生间刷牙,嘴里满是白沫,不知是刷得太过用力还是怎样,牙龈开始出血,吐出的泡沫全都变成了红色。该收拾的东西已全部收拾好,昨日一整夜的思考终于让他下定决心。卫生间的门被推开,满脸睡意、头发蓬乱的安阔出现在浴室门口。他迅速用水漱了口。水流顺管道而下,声音咆哮的一声后立马消失。平时他们尽量避免碰面,即使说话也从来不带称呼。安阔依旧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过去的意思。那天他等了你一夜,就算你和他无半点血缘关系,你也不该这样,他毕竟是你父亲。夏安居无意和他起冲突,我还要去上班。他从他旁边的门缝侧身过去。走到客厅,回头看安阔,他依旧站在那里,像半截树桩。自那次他向他说起他也该找件事做做而起冲突之后,夏安居便从不过问他的事,有时即使在外面碰见,两人也只把彼此当作不存在的人。他曾对他的房里的一些根雕产生过极短时间的兴趣,不过后来这样的兴趣也就不了了之。
哥,在他开门准备出去的刹那,他听见他这样叫他。他站住,转身,看见他依旧背对他站着,浴室门口灰色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他与他初来时见到的那个染成黄色头发的少年已经相去甚远。他想他应该还有话说,不要让家里人太过担心。是的,他一直都不想成为别人的负累,但越这样,就越容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解。知道。门已被拉开,他想了想,还是说,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他们。他听见他说,声音低沉,那一刻他明白,这句话的名字叫谅解。他已是一个长大了的人。安阔低低答应了一声。转过身去,门已紧闭。
他开始厌恶这样的自己,混迹于城市中,选择一直逃避。他回到公司,当即辞去职务。想好啦?不再想想看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不用,谢谢。为这封辞职信我想了很长时间。后一句话没说出。那一天,正月初五,他离开北京,下一站就在前方。究竟哪里真正属于他夏安居,他还不甚清楚。他清楚的是,这般华丽城市有着千人一面的瞳孔,它从来就没真正理解过他。
那孩子,也不知道你爸还把他找回来干嘛。康彤的声音,妈,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常抱怨几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该不会知道,那天他由于胆结石病犯,休了半天假,已经在家。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就他还被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地认为是我们安家亏待了他。接下来几分钟无下文,他知道,不论出于何种理由,这里都不是他该久留之地。所以这样的理由反而让他轻松。难怪那些所谓的亲戚看他总带着异样的眼光。他当即做出决定。这样很好,他们从不点破,却早已经心知肚明,一如那样一场只是路过的烟花。看见它绽放的绚烂,至于烟花过后的境况,眼不见便是最大的仁慈。
我看那孩子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康彤将做好的菜摆上桌。他摇摇头,长叹一声,他有他自己的坚持,这是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你当初就不该再把他找回来,安衷司的脸倏然变色。你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明白,那是我儿子。儿子?她冷哼一声,是吗?要真是你儿子你当初就不该将他遗弃,见他没有反应,她自以为得了胜利。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他身上流的根本就不是你的血,你要明白,你的儿子始终只有一个,要是你真的那么想成为父亲,你可以去孤儿院把那些孩子全部领回家,就像当初领他那样,他们全是你的儿子,你可以成为人人口中的父亲。她把话一口气说完,他的脸已经扭曲,毫无形状可言,他扶着墙壁坐在餐桌旁的木质椅子上,喘着粗气。沉默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好,既然你已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好,知道了好呀,他手撑餐桌站起,慢慢向卧室的方向走去。好,好,一切都该结束了,蓝屿,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站在原地挪不动步,看着桌上的菜,热气升腾。消散。结束。
这是一家三口的平淡家常话,和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