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之鹰

我结婚了，也就是被人招去当女婿搬到岳母家居住。我妻子虽然有许多兄弟姐妹，在节假日常常结群结队地回来，但是平时家里只有我、妻子和岳母三个人，环境十分清幽，气氛十分和谐……刚刚不久前我在报上读到一篇我们的最著名的社会学家的文章，说现在这种结构的家庭正在多起来（他说他自己就是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看来我的婚姻对他的新论点又是一个佐证。

在乔迁和频繁的婚姻的喜悦之后我也就习以为常了，很快我就把注意力转向我们家庭之外。我们有两户**子的邻居，其中一户是一个两个兄弟不分家的大家庭，父母和两个兄弟的房屋分法，也就是我们家与他们家交错的情况是这样的：父母住在我们楼下，小兄弟住在我们前面，那是一幢独立的二层楼，大兄弟住在我们后面，但是只有楼上，楼下是我们两家共有的厨房，我们家大人的小家庭和他们家大兄弟的小家庭必须同上一道楼梯……只是后来由于经济的原因，他们家把小兄弟住的那幢二层楼的楼上卖给在这部书里著名的红花儿家。我们的房子的大门外是一个有点倾斜的场子，名叫墓埕里——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名副其实的，因为我刚搬来住时亲眼所见，在这个场子的尽头，那个在毛**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时代挖的防空洞的洞口的阶子的最上面一层还是用两块大理石墓碑铺成的，由此可见古时候这个场子就是一块墓地，防空洞的洞口突出在后面那所大房子的高墙之外，因此上面也是一个小场子，有一道通进后面那堵高墙之内的阶子把两个场子连接起来。在这个狭长的场子上，只有一大二小三棵树吊在防空洞口的右边垒上，据说这条里弄里原先一棵树也没有，后来在轰轰烈烈的“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运动中才被见缝插针地种上，而且经过两个植树节的努力才植成，而且其中一棵已经枯死了，另外两棵也显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见这里的地形和地质极其不适合种树。

那天我为弄清这个墓埕里共有多少个门户第一次走到防空洞口那儿，因为有一个门户在后面陷进去站在前面看不见。我发现这里共有五个门户（防空洞口上面的两个不算——那是被钉死的后面那堵高墙之内的另一个大得惊人的院落的小门），但是事实上这里只有四个院落，因为对面那个是一所大院落，它共有前后两个门户。有趣的是，我们这四个院落俨然还自成一个体系，因为在我们走下弄堂之前还必须经过一个门洞……把这个门关上我们四个院落就都成为一个庞大的房屋体系的子部分了，而这个狭长的场子正适合于当这几个院落子体系的一条通道，因此这个门洞可以算是整个墓埕里的总门……如此之高之厚的门墙，再装上一扇与之相匹配的大门——在这个门洞后面，也就是在整个有点倾斜的墓埕里左下角还凹下去一块平整的用条石铺成的四方形，无疑这就是用来为这个门洞安装和开关一扇门——真是坚不可摧了……上面还有一个窗户，我们从里面还可以向外进攻呢！我真不明白古时候人们要修筑这个高高的门洞干什么？也许他们最初的想法是用来防盗御匪吧……我知道在广东富庶的侨乡到处都有这样的防御工事，因为从我们这几个院落的构筑看，它们的最早的主人无疑都是民国或者是清末时代较为富有的工商业者……但是我想起前几年的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指出的那样，我也相信这种工事在眼下中国是没用的，所以它的存在才这么使我感兴趣。有一天夜里我还因为这个墓埕里写了一首诗：《墓埕里》

在这强风呼啸

大雨飘零

格外寂静的夜晚，

在这明明白白

从前埋葬过尸首的

幽暗的地方，

我想到鬼，

感到毛骨悚然！

哦，在这样的时地，

只有恐怖的传说

和《狄康卡近乡夜话》

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无神论的信念

和人类的勇气，

也没有制止

我的心灵始终微微地颤抖！

一般说来，这里的生活是平静的，千篇一律，也就是说这里的人们是平庸的，这同别处没有两样。奇怪的是，这里有许多人显然受着一种压抑，我一时真难以明白这种压抑究竟从何而来？我只是偶尔看见从那个大院落里跑出一个男人——看过这部书后，我知道他就是这部书里的木工灼灼——来追着前面的两个小双胞胎玩；有人闲着没事站在门外消磨时光，表情被邻居彼此之间的感觉激动着，有的昂扬，有的卑怯，有的平平常常；或者听见那几个包括退休的老年人、小学生、在职干部、工人、家庭妇女、有点野性难驯的青年各色人等，像大杂烩一般聚在一起玩40分扑克牌获中国象棋，此外再也没有见到什么可提的奇异现象了。

然而不久我就知道是谁统治着这里了，那是住在那个大院落里的一个年青人，因为别人不过是在那里擅自吼叫罢了，只有他的声音是那种敢于蔑视一切和嘲笑一切的人的声音，而且据我观察，人们普遍感到压抑的正是由于这个人的存在！然而我们也不是经常可以听见他那样高声地谈论……就像我们看见帝王很少上殿一样，令人奇怪！而且有时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的灵魂显然也受着某种压抑……这人的心里究竟包藏着什么呢？我的那位好心的女邻居，就是和我们家**子的那户人家小兄弟的老婆明显地带着怜悯心告诉我说：他这是在跟人恋爱……但是显然不是跟她，而是跟一个差不多和她一样的女人，因为从她的神情里我看得出来她是隐隐含妒的！这位可爱的妇女在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之后立即走掉了。

据说这是一个怪人，正像人们看到的那样，他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热爱生活的人，但他几乎没有同什么人来往（的确，我没有看见他出来闲玩过，也没有听见他跟邻居交谈过）；他自称是一个文武齐全、全面发展的英雄，因此无论来自哪方面的竞争者——比如大学生或阿飞，他都是无敌的……他自称是一只“中国之鹰”，嘲笑外国人把中国人看成一群母鸡，只会在自己的窝边啄食，等着强者的铁蹄一次又一次地来蹂躏他们……他说让那些外国人去做他们的幻梦吧，有一天当中国的鹰爪从空中擒起他们的头发时，他们就会恍然明白过来：在伟大的中国的天空中飞翔的还有最伟大的猛禽——鹰隼！……中国人的性格也是健全的，他们有恬静的草原和森林，有时也会有一把火把它们全都烧光……这是属于大自然的现象！他说汉民族确实需要产生一个征服者，或者这个名族需要发生一次这样的行动，像任何一个曾经强盛过的民族，诸如蒙古、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日本……他说他经常在想这个问题，这个人具有现代国家所需要的文明的最高素养，又用他丰富的谋略和阳光四射一般的英勇笼罩着中国，他率领中国****西伐、开疆拓土、驰骋全球……因为他深晓，中国这个现代强国包藏了太多的失败和隐痛，她所最缺乏的就是武力，他不想让剩下的人类对中国人的这种行为能力继续抱有任何误会，以免使人感到生为中国人就背负着深深的耻辱！他战功赫赫，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征服者！即使他不怎么成功，他也完成了一项丰功伟绩：中国**需要这样一位英雄，将会无限感激他以宏大的视野和胆魄为自己重新树立起来的真实、完满的形象！中国的这个行动将在世人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却从中国人的心中永远抹掉了长久以来就存在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