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你看，我和这个曾干部在一起显得比他还伟大……说实在的，我都可以当他的领导了，还要从他的一只小卒子当起吗？但我已经决心隐藏住我的锋芒，因为我发现我的“古怪”正在开始使他厌烦，我差不多已经受到他的惩华性的反击了……这使我想起我受到那个居委会主任和那个新任科长反击的往事，我不能再和这个人反目成仇。

这几天我和曾干部合作得很好，但是我们在心里都屈缩着……他很器重我，我何必去伤害人家呢？等到他发落我的时候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经过几昼夜的驶行我们在一座小城市下了车，但是火车还要往下驶去，有一辆新型号的北京牌吉普车在车站上接我们。

坐在吉普车里我觉得真是枯燥极了。我深深地吸了一下气，引起曾干部关注……大概听起来像是一声哀叹吧，但是他从我脸上又看不出丝毫的悲哀。我抬起头来望车前方，车窗太低了，我除了看到一片干燥的黄土地和时而从窗角掠过的绿色的树叶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整辆车子好像翻转起来，接着听到乒乒乓乓的声响……很明显我们翻车了，正在滚下路边的什么地方……车子终于静止不动了……车上三个人都死了，这是在一道布满大小不匀的石子的荒凉的山沟里。

过了约半个钟头公路上有一辆卡车驶过，司机对翻了的车子吐了吐舌头。

又过了半个钟头从前方来了三个交通监理所的人员。他们嬉皮笑脸地给翻着的车子拍了照。然后三个人一起动手扶正车子，打开车盖稍微弄了弄。三个人又一起钻进驾驶室，看见前舱的一具尸首，将它扔到后舱。于是由他们三个人在前面开车把我们运走……来到一家医院，他们搜走我们身上全部东西，然后把我们扔到太平间。

我的遗体被悄然送进F城一家医院太平间，同时一封书信也被悄然送回家里，尽管母亲近些年在心里一向把我视为逆子、拗子，当她获知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时，她的精神却一下子从根子里开始崩塌下来……她无法接受这种真空，暂时对付不了儿子先死在前头这件事情，尽管这也会像她死去父母和丈夫之后那样最终也会挺过来。

在母亲倡议和主持下家人们着手为我举行隆重盛大的安葬仪式——他们已经在东郊为我找到一块墓地，一封封白色的请帖发出去了，不用说我的伯父、伯母、姑母、姑父、舅父、舅母、姨母、姨父，就连我那些掰开所有的手指头和脚趾头也数不过来的、凡是结过婚的堂表兄弟姐妹以及祖父和外祖父的本家叔伯姑舅姨、兄弟姐妹都被邀请到了。

出于对母亲的敬重，正式安葬那天可以说所有被邀请的人协同他们的配偶都到齐了，尽管母亲是信**新教的，按照她的想法葬礼应该照**教的规矩来办理，但是在这件事上是我的本家伯父、姑母掌握着领导权，而他们是侍奉佛祖的，于是一切都按照佛教的法式来进行。他们请来有几件简单的乐器伴奏的念经和尚队伍超度亡灵。

当送殡队伍把我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护送到**，刚从棺材里启出来，这时却有一个年轻女人从人群中窜出来搂住我的遗体，在号啕大哭中呼唤着我的名字，哭叫得谁都不怀疑达到了最诚挚最深沉的程度，可是我的差不多所有的亲戚都不认识她，但是母亲和我的其他家庭成员，还有我的那些墓埕里邻居们认识她：她就是丹参妹！于是葬礼被打乱了，正耽于偏执狂的母亲紧跟着也扑到我的遗体前号啕大哭起来……我的早年远嫁的姐姐还有别的一些亲人们只好去效法了，面对这种情形丹参妹立即摆出一副蔑视一切人和力图使自己的悲痛超过一切人的架势来，因为她占据着所有人与我的遗体之间的最有利的位置这个目的显然达到了，这把其余的伤心的人们搞得十分狼狈，我的泪流满面的母亲抬起红肿的眼睑瞅着这个女人简直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霎那间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她身上看她一人表演独角戏愣住了……她一贯多么看不起我家里的其他人，现在她感到她内在的力量还远远凌驾于这整个家族的人之上，她是多么得意啊！她正愈演愈烈简直快要飘然上天，快要起来主宰这一切人了……是啊，也许有人有她的聪明，有她的漂亮，有她的富有，有她的伶俐，有她的高傲，有她的手腕，有她的活力，但是谁有她的大胆，有她的气魄大，有她的对社会的参与欲，有她的对人的冷酷无情呢？但是我的本外家亲戚当中毕竟有几个所谓闯荡过江湖并有一把年纪的成年男子，他们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但立即劝住了母亲，而且还颐指气使一帮女眷把丹参妹架走了……于是葬礼又进行下去。

我的遗体被抬进火化车间时丹参妹还想跟进去，但是我们家那些正直的男子汉用强力截住她，最后她显然非常愤怒地挣脱掉走了，于是葬礼又继续下去……应该承认她的出现和表演为我这条光棍在家族和外人的眼里博得了不少艳羡：她是那样令人动心，那样情真意切，又那样令人高不可及！

此后人们又多次看到丹参妹在弄堂里和下面的道路上走来走去。她完全显出一副落拓相：我简直不相信她也会穿那么质朴和粗劣、而且又紧又小的衣服；她的对于她来说十分管用的感知和直觉能力似乎丧失了，所以对外界毫无知觉，意志涣散、精力萎缩——它们并没有死亡，她只是把那种囿于自我的内心生活而无暇外顾的神情显露出来罢了……总之，她的心理是变态的；她偶尔也察觉自己外表凡庸，但她不屑于为它花费功夫；别人的鄙视的目光当然也触到她的心灵的表层，但她置若罔闻……显而易见她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而街上的陌生人与她有什么相干？她知道只要有一天她换一套衣服和一副眼神所有这些人都会对她刮目相看。

有趣的是，她在我的葬礼上的出现和表演，竟使我们一些向来对“**”和“风流女人”的浪漫的情爱津津乐道的邻居，一下子露出一副老实芭蕉的正人君子的面孔……这些人非常好笑，因为这表明他们往日煽动视听完全是虚假的哗众取宠的……一般来说，他们过的是死气沉沉的丝毫也浪漫不起来的日子，丹参妹对这些人真是极尽蔑视之能事！但她对自己的行为是自豪的，首先，这里谁也不能把我推倒，说我不值得情爱；其次，因为她感到自己确有那种无法遏制的罕见的人间至情，并且还有了将它大胆地表现出来的壮举……尽管为时晚矣，这使她痛苦不已……不管那些执意过正派生活的男女对这种已经公开的不当的男女关系私下里嘀咕什么，但是谁都不敢公然对她的尊严提出挑战，可见她昔日常戴的辉煌的冠冕，因为这就是余辉了。

民众的普遍的反应总的来说是文明的，用我们中国的古话说是有“教化”的标志，因为归根到底他们还是更多地偏在传统生活和道德一边，但是就连他们也不免对这么热烈的情爱心荡神驰……不管怎么说，在人们内心里道德的感化永远都不能与生活的本能匹敌……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事实。

对于丹参妹来说近来正处在内心的矛盾斗争当中，她感到——我离开她之后也感到——她会想方设法弄清我的遥远的新地址同我取得联系，或者就会千里迢迢前来找我,永远和我在一起……忽然我的死讯传来，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失落感……她想替自己找到一个新的支点和归宿，但她发现她是那样深地卷入了与我的关系，以致我死后这条鬼仿佛还用两只手掐住她的双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