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死讯一从我的家人传出去立刻就引起了场子两边四个院落的轰动……然而人们对它的反应是各不相同的。它首先轰动了我们这边的大院落,然后死讯又传过去轰动了对面三个院落。于是大院落的人倾巢而出,都从他们聚集的大厅里跑出来,与那边三个院落的人们面对面会合在场子两边,“红娘”带着她的一家则干脆跑到丹参妹那边……因为除了我,这边的这个大院落里的人几乎都是自己站不直脚腿的,有事往往必须出来或被拖出来仰吸那边三个院落里的人的鼻息……难怪他们都显得矮人一截,而像“红娘”那样心理被弄得过于好高的人,就只能舍此求彼了。据说连住在弄堂下面的人都跑上来了。于是我有幸听到这样一大群漂亮或者丑陋、机敏或者迟钝、强悍或者羸弱、妖艳或者邋遢的人,对一位诗人的评判。显然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他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而是一个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甚至对他们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他们大家都缓下一口气来似的,这一点我是留意到了。总之,在他生前,有人对他怀有恶感,有人喜爱他,有人对他无可奈何……于是在他死后,对他怀有恶感的人扬眉吐气了,喜爱他的人似乎才敢抬起头来对他表示崇敬,拿他没办法的人像卸下一身重负似的……但他们却说了一些公道话。至于那些对周围直觉肤浅的人,他们对什么人都毫不在乎,照例对青春的夭折和不幸的死者感叹一番。总的来说,这个人向来是这里的一个少不了的人物,不管人们对他怎样,他始终是这里的一个不可征服的君王。现在这位君王驾崩了,无知的民众和**者都获得了解放。没有了政府,大家就要按照各自的意志行事了……但那肯定一团糟,情况一定又会回到不是他称王时那样令人难以忍受,理由十分简单: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正直、优秀的领袖了——他事实上抑制了那些邪恶势力,扶持了弱者,像日月星辰一般,把大家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吸引到天上……不幸的是,他的过逝就像真正的塌方一般,一下子陷在地上,没有王室在他死后来继续**他的尊严,直到被同时代人渐渐遗忘。
于是这场自发的悼会由于丹参妹——她显然伤心极了——的率先撤退而解散了,这时我发现还有几个女人在一洒她们的伤心泪——原来她们都是他的那些精神俘虏……
整整沉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好像就是**派车来殓尸那天,大家都去给他送殡。不管人们对他生前的评价如何,这次出殡却是特别的:生前与他有距离的人距离消失了,对他抱有宿怨的人既往不咎了……总之大家都觉得每个家庭只派一名成员参加葬礼(这是邻居间的惯例)是不够的,有的小家庭甚至决定全家都去……在这片死亡的空虚里,现在人们的头脑里只剩下对这位一生自恃不羁的诗人的景仰了……那些看来与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人也十分踊跃地加入这个热热闹闹的行列——他们禁不住受一种氛围的沦陷,但是只要遇到一张难看的脸色他们的热情立即就会烟消云散,好在没有,于是成行了。
这个幽灵醒来了。在那个朦胧的瞬间我真怀疑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是的,我并没有死,我歪向枕头一边闭上眼睛,像在任何一场恶梦之后想尽快从脑子里把它驱除干净……我似乎并没有工夫去管我做了什么梦,但我一直都有点相信缘梦之说,我觉得这个梦境真是最形象正确地反映出我在这条弄堂里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