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过了这些天我已经明白事情的实质了，她并没有严重过失，只是她无法对我澄清事实。但是假如感觉错误了——这是绝对有可能的，感觉是什么？直觉是什么？正如它们辨不清一个人的脸、嘴角、鼻子和眼睛，因而它们是模糊的，最能糟蹋它们的功能的就是人的主观随意性了——那么也得让它一误再误下去；假如这只是一场玩笑，那么也得让玩笑继续开下去，因为当你既不想轻信也不能加以委弃时你只能这么办……我是很想处之泰然，但我做不到。我确实觉得我既不能放弃她——仅仅为了能够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心灵和生活也不能，也不能这么宽容她，因而只能让她去过不得安宁的苦日子了。我又达到了将她束之高阁的目的。这几天她是很苦，直到晚间临睡时还不得安宁。我通过我那特异的直觉功能能够“看见”她上床时又坐下来抱膝长叹。她是有几度想消除我的歇斯底里的猜疑……的确，她没有从我的完全冰冷中引咎自责，也没有从我的反抗一切的愤怒中找到自身的原因，看来这只无罪的羔羊善良的程度倒让人联想到她那份爱情——真是超过所有少女的纯情程度！她是那么痛恨在睡梦中张开臂膀去抱他的那个夜晚……或者只是我的幻觉、直觉的误差，也就是说只是我借题发挥猜疑到这一点，不过她既无法解释清楚，我又从来都不那么轻信，叫我能怎么样呢？处罚这样一个情人真是一种快乐！好在我并不认为我是一个不幸的情人，倒认为我是一个快乐的玩家……应该说，在感情生活的运筹帷幄中我确实是一个快乐的将帅……可是当我因为母亲叫我去给一瓶芝麻油开口时手指被割伤拖延两天周五下午到门外洗澡房洗澡时，被她有意出来看见了，觉得我怪温和、平静，但过后我回到楼上她又觉得我并没有放过她……确实如她所评判的：我是一个藏而不露的人……为什么我一直抓住这个不放呢？难道爱和忠诚不是爱情的本质吗？她也许会提出异议说：严肃的爱情问题既然已经严肃地解决了，那么为什么不开始轻松的爱人之间的生活呢？是啊……可是对于我那种所谓爱人之间的生活开始了吗？什么时候开始呢？假如生活并没有开始我就把它的起点也放弃了，那么它对于我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吗？对另一个问题的解答也是一样的：我难道就不能同一个有夫之妇保持友谊吗，假使这种真情挚谊不曾**什么而是对谁都是锦上添花、皆大欢喜？可是我同她的友谊交往开始了吗？什么时候开始呢？那么我为什么要让自己看到仅仅用我的感情去给别人的**的衾床铺上一层天鹅绒呢？这不是人类的奇耻大辱吗？所以我几乎不能纵情去爱她，像过去那样极大地享有精神恋爱的欢乐。

这几天我不仅使一个女人受苦，同时几乎使另一个女人绝望了，我在前面的记录中曾经提到，我甚至因为她失去一位少女的爱情，说的就是这位少女。这位少女名叫红花儿，是她的隔壁邻居，家里也带有一点洋香味（她父亲在海外经商），人也长得挺漂亮，而且就像非正式的时装模特似的，自行车也极其前卫，所以很有理由地自视为一张王牌。她爱上我是今年的事，但她对我有意思却有好几年了。也许正如在今年以前在我看来她傻乎乎的，在她看来我也不见得好到怎样。不过被一个女人真心爱上，这个女人对你也就变得真正可爱了：只要你觉得她真的还有一点可爱……说起来我是确信人与人之间都有一种无形的联系的见解：一个人的某句话、某种行为能直接造成旁边另一个人的某种想法和行为！比如虽然我们三个人算是同一条里弄的邻居，却不能算是熟人。但使红花儿爱上我的竟是丹参妹的爱情。毫无疑问，红花儿是在看到我如此被丹参妹热爱之后的出色表现才真正醉心于我的——女人都崇拜英雄！而使我失去她的也是丹参妹的爱情。因为她把有一次我对丹参妹的愤怒的沉静理解为我已经另有所爱了……有时我真的也不由得显出对丹参妹的迷醉，可是丹参妹有什么呢？对于我又显得太苍老了！她无从理解。其实她没有胆识和勇气来向我提亲……我想我是不会拒绝她的。她的一门心思也是要我先迈出这一步。而我要是能去向她求婚还不如去向丹参妹求爱，因为她们两人与我之间的处境都是一样的，可是比起来丹参妹显然更懂得爱、爱我爱的也更正确更深，就拿物质利益来说也要略胜一筹——因为丹参妹是家中名副其实的“主妇”，而她还要看父母愿意给多少。于是她转而去和别人结婚了，我发现就是在出嫁前一夜她还在等着我过去敲她的房门呢……不过她是把她的婚姻视为对我的一针催促剂，并不是她对自己完全失去自信，或者对我完全死心了。她经常待在娘家，还爱我顾盼着我，这我是能察觉到的。可是最近几天我对丹参妹的毫不容情的任性行为，又被她认为是针对她的……她绝望得几乎痛哭流涕了！现在我听不到她的声音，感觉不出她的存在，也许她回婆家了……是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再和她结婚也不是不可能。我纵览我身边的熟悉的世界，在这个广大的圈子里，我觉得比起女王般的女人她似乎更适合做我的妻子，虽然我更爱丹参妹。她一点也不聪明、灵巧，是环境的奴隶，是一个处处依赖人的漂亮的自负的娇气的洋娃娃，而不是一个生活的建设者，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打扮自己，可能的话还想统治丈夫，仅此而已，完全就是一只花瓶，只会陪在厨房的炉灶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使她成熟过来，我不爱她，但我被她的容貌、衣裳和嫁妆诱惑，要是她要嫁给我，我觉得也还可以，对于我她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不仅曾经有幸得到这位少女的宠爱，而且还有幸博得她母亲——一位老年妇女的宠爱，能够生活在这两种宠爱中间想来是十分美妙的。当这位自以为是的惠安大妈看到我与丹参妹那么情丝不断时，甚至断然同意我和她女儿结婚之后不妨还与她保持原有的关系。但正如一首很旧的诗所云:《哦，我已经没有爱情》

爱情，当我

又想到我的爱情

我发现我已经

没有爱情

这里的女人们

不再把我当作

痴迷的对象

可是有一位

美丽的姑娘

我知道她

还把我当作

一位英雄来爱慕

但是呵，看来

我们之间

也不会有缘份

因为她十分漂亮

又十分有钱

需要我像

所谓姑**爷们

到她家里

一次次地

拜访！哦，爱情

现在我已经

没有爱情

为什么我生就

一副这么

藏而不露

与人格格不入的性格

世俗的幸福

有时那么强烈地

吸引着我

可是它们

最终都与我无缘

像江河一般

流到别的地方

我们这种人

真是多么不幸呵

在这个世界里

只能倚恃

自己的单枪匹马

有时我们觉得

自己很伟大

有时又如此

孤独、悲凉

真是可怕

我真会突破

这身强烈的欲望

与行动迟滞造成的

巨大的矛盾吗

我与她开始显得有些疏远了，这产生了极好的效果，因为我是处于有利地位的。显然她看不起我的指责……我也已经猜到我指责得毫无理由……她表现得极其坦然，亏她深晓我的猜疑的实质，如此坦然以致使我的根深蒂固的恶作剧的怀疑论大厦土崩瓦解了。无疑自那以后她心里也有一个阴谋：索性让我在猜疑中接受她丈夫照成的既成事实，这样既可以免除她的烦恼和忧虑，我们三人之间的这种纠缠不也如她所简单愿望的那样解决了吗？而这我早就知道了，因此我的阴谋搞得比她更长劲。现在她终于不搞她的阴谋了，她懈怠了。我的绝不妥协的决心坚持好几天也几乎坍塌了。我真愿意重又匍匐在那温情之中，然而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这时我发现这种温情把我拖得有多深啊：它吞没了我的理智，吞没了我的锐气，甚至吞没了我的个性，因而也几乎吞没了人的一切可爱的东西，难怪我在人们的眼里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了。我重新抖擞起来，这时我又看到我仍然可以揪住她的这根辫子……说实话，惩治一个人的最好的法宝莫过于抓住他的一个无法挽回的过失了……也许他没有过失，只要他有口难辩就得一声不吭地顺从我们的处罚。不管怎样，我看得见她的心还爱着我，当我躺在我的房间里，我依然感觉得到她的爱情注满了这个房间，虽然她已经想不到来摘取我的心灵了……而这份爱情对于我从来也就只意味着这东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