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很快就发现这么做之后很成问题,因为当你把自己紧紧地拉在地面上时,立即就会从世界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高压,一切都受制于人、**于人、被擒于人……如果放飞自己只是某种不顺利,那么那种生活就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失败和毁灭,安分守己、循规蹈矩的生活与我的灵魂和人生就是一对死敌。于是我的任务又变成要鲤鱼翻身、鲲鹏展翅一飞冲天,就像有人对我所形容的那样高飘在云端上……我本来只是一个小孩子。但我忍受不了社会对小孩子的蔑视。我总是把目光注视着那些最受人尊敬的人物,期盼享有那种荣耀,这种傲慢简直是吓人的,因为它是孤立的、不通情理的、其实内心十分空虚的。果然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弄懂。一开始那一定是非常可笑的,因为我并没有藏好我那无知的面目,或者被人家一磕碰就露出马脚来了,比如有一天晚上走在大街上,有一个外地人突然回头向我问路,我那副尊容猝不及防就坍塌了,结结巴巴,引得满街一阵哄笑。后来我才变得狡猾和圆滑。我最大的内心技巧是:坚持用那些现实生活中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去衡量另外一些人……后来就拿那些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的天才人物去衡量一切人,于是我就什么人也看不起了……问题在于我对天才的理解:它是无性质、无条件、一切的大杂烩……环境把我造成一个半流氓——一个又高雅又精致的流氓!当然这种我在天上别人在地下,正如有人所形容的“我是吃饭的别人是**的”状态问题多多,但是我暂时还只能是这样子,直到我找到一种能够安身立命又无往不胜的状态。
隔壁邻居搬到单位分给的住房去住了,这间房子门窗紧闭,里面只剩下几件旧家具,久而久之老鼠成了那里的统治者。忽然我发觉听不见老鼠们的爬动声和唧唧叫声了。原来这个房间最近被猫注意上了。近几天有两只猫一直在房外徘徊寻隙。终于有一只小猫钻进去了,现在在那里面用它的单调的叫声代替了众多老鼠发出的声响……夜已经很深,我又来回溯这场恋爱的历程,虽然有的可记有的没有什么可记,现在的情况属于前一种。
刚才我电视看到很迟才过来。我发现她竟一直不能进房睡觉,等着我回到这个房间她才定下心来。我听见白头发大娘在喝令她入房睡觉……原来她和红花儿一样很容易在恋爱里发痴,这时要是她们母亲不出来挡驾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这时往往是她们觉得我不爱她们了。年轻的发痴,年老的不再支持我了。她又挣着出来开门,然后又及其轻声地关上门跟我道晚安似的。看来她够心焦的。
她企图让我这位阴阳家回到阳性的一面,但是所谓阴阳家就是时阴时阳、忽阴忽阳,停留在任何一方都会使他死无葬身之地,谁叫我既不能背着她走得远远的也不能向着她一直走过去呢?当我待在远离她的我父母的房间里时,她觉得我是中性的——她知道我在抗议她,但她似乎是于心无愧的。我回到靠近她的我自己的房间静悄悄地料理琐事、睡午觉,她觉得我是阳性的。这大大激发了她的爱情的幻想。她对我显示出一种知心人儿的温柔,又试图用无声的行动把我招引到下面的弄堂里,到头来显出又失望对我又极为宽大为怀的情怀。我又拿她丈夫(因为他出现在我们房子之间那个狭长的场子上)做借口,拒绝沉湎在空洞的温情里。她觉得我是阴性的,这倒使我无意中拨弄到她的心弦——真是铮铮有声,就像拨弄到竖琴的颤音一般令人陶醉!
我以为我是说的不错的:不管别人会给我多少钱,我觉得我的感情和心灵的舒坦永远是首要的……我不能做一个蒙耻受辱的掮客;我必须得到真正的爱情,绝不做一个玩偶、尤物、宠臣或这个感情空虚、饱食终日又无所事事的女人生活中的点缀。
她丈夫又出来对着我的窗户欢笑——她肯定跟他说过“我们”不抛弃他的话。但我的态度又变了。这个不幸的人虽然不恨我,他一定以为我这个人性格倔强。其实谁都知道这不能怪我。我的倔强的由来应该归咎到他妻子那里——我明明不能去,而她又迟迟不来,这叫我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中我不痛苦吗?我不也呻吟过、咒骂过吗?虽然我会像现在这样嘲笑我的痛苦……应该说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当然他妻子也是。她需要明智。我需要理智。他需要才智。
我做了一天的孩子:
昨天晚上睡得很沉,早晨醒来脑袋的前半部真是“沉痛”。我躺在那里等待着这阵沉痛过去。然后,像往常一样下楼漱洗、吃早饭。吃完早饭我的脑袋已经不疼了,但我却产生了一种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心境,在这种心境的驱使下,我从家里走出来。天气太好了:蔚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真是一派明媚的春光!我心里愈加显得忧愁,充满着一种真想远走高飞、走遍天涯,然而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的欲望。
我顺着我常走的老路来到江边。忽然我想去游江心公园。我沿岸走去。这里首先是一个工场,工人们正在从江道里把沙子和鹅**石采上来,一辆辆卡车络绎不绝地再把它们运走。接下来是那个著名的落霞洲游泳场。再走下去我意外地发现原先是一片沙砾的江滨正在被辟成公园。我心中突然涌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所有的荒地正在被开垦了!
然后我过了大桥。起初我走错码头了,但我终于找到了真正的轮渡码头。我乘上渡艇——这艇是由两台7马力三叶螺旋桨驱动,很快就靠上三仙洲。这是一个由曲径、幽林、了望楼、餐厅,以及公共厕所等配套设施,还有在沙洲中心在两棵大榕树的树冠笼盖下的一环石椅和路边的钟形底座的高高的枝形水银灯组成的公共游玩、休憩的园林。一上岸我就点上一支烟,然后向右顺着路径走下去。眼前延伸的路径、密密的树林、别墅风味的屋子……使我感到自己变得多么纯洁、温柔,真有一种与美丽的大地融为一体的感觉!突然我被一座素雅的建筑物吸引住了,我在岔道口停下来对它欣赏了半天,然后朝它奔过去,原来是一座厕所——显然刚刚修好。在它的楼前堆着一堆干草,我本来想踩过这堆干草**那边的路径上去,但是走到半中我被自己吓住了:我手里夹着一支烟,说不定我的烟灰或烟蒂会在顷刻间燃起熊熊大火!我赶紧往回退出来。
我又回到岔道口,然后继续沿着路径走下去。于是我来到了望楼跟前。这楼的底层是一个小吃部,里面没有一个人,甚至连服务员都见不到,但是店门和柜门都大敞着。我从小吃部里面绕到了望楼上面去。我极目对着市区眺望——我感到这座城市里仿佛没有一个闲人,谁都有工作,现在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着,到处都能听到工作的声响,所有这些声响融合在一起汇成一股强大不息的整个城市的白昼的音响。我的两只耳朵里奏鸣着这种音响……这是一个没有人剥削人、公然欺压人,人人都有事做,人人都过着幸福的节奏丰满的日子,都有如意的配偶、讨人喜欢的聪明漂亮的孩子的美好世界!哦,我多么纯洁、多么温柔、多么悠闲自在!整个世界就在我的眼底下运动……但我感到自己并非无所事事,我也是有所作为的,我也是幸福的!
从了望楼上像一个孩子似的跑下来,我就钻到公园的另一边去。那边还没有竣工,还在挖啊砌啊,有的路段还没有铺上正方形的砖块,一座可观的亭子还处在坯子状态。湿漉漉的黄泥,我的红色的人造革面鞋陷进去了,泥浆溅到我的裤管上,我找不到纸片就抓着路边的野草揩拭……工人和游客们都望着我瞧,他们当中有人赞叹说:我长得真俊!
从公园的另一边钻出来,我又来到公园中心那两棵老榕树下,坐在石头椅子上吸烟,这时,有几个从我眼前挑着泥土走过去的农村小伙子说,我是一个娃娃,我跑到这里来,家里人肯定很担心我会不会丢失掉了!他们互相说着走了过去。但是其中一个小伙子似乎很能替我设身处地地设想:看来我们是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