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哦，我是一个娃娃！——我是一个自己的娃娃！我多么纯洁、温柔！我真想拥抱住自己吻个够、搂个够！多么可爱的娃娃呵！我真想占有我自己……我真想把自己从自己里面分解出来……我愿意永远和这个分解出来的自己待在一起……但是我不可能把自己分解开来！无可奈何呵！我陶醉在我自己里面！但是我脑子里面还是非常理智的……我终于带着这个可爱的自己回到渡艇上，那个年轻的女船员也被我迷住了！

回到码头上，我就像一个娃娃似的顺着出来的原路从行人中间逃回家里！

回到家里我的心境仍然没变。吃罢中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下但是睡不着觉，多么自然而然地憧憬起美好的未来！哦，从甜蜜的心境到美好的未来，这是一条多么直接而短暂的路子！……我一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是任何外部环境所不能改变的，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并不是在做梦，这是非常实际的遐想！我对自己未来的遐想只停留在最近一段年龄上，并没有逾越这个年限，踟蹰在这个年限内浮想联翩，直到腻烦为止。听着春风撼动大树的声响，偶尔飞来一两声啾啾的鸟鸣；感受着擦洗的干干净净的小屋的清凉、幽谧，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安宁和幸福之感！哦，多么可爱的人儿，多么迷人的世界！……随后我就像一个小宝宝似的睡着了。

傍晚时分起来，坐在窗下读莱蒙托夫的长诗《童僧》。诗人的优美和热情深深打动了我，根据莱蒙托夫留给我的印象，我觉得童僧就是莱蒙托夫……我反复吟读这**诗的某些段落。随后家人就喊我吃饭了。

在饭桌上我告诉家人们上午我去游江心公园，并向他们描述了江心公园给我留下的印象，不过我没有把自己游园时的内心活动说出来……我用一种冰冷冷的强有力的自得其乐的余味无穷的声音讲述我的印象，发挥了我在家里高谈阔论的作风。

由于读《童僧》的缘故，晚上又去《外国文学作品选》里翻了翻有关莱蒙托夫的篇页。《当代英雄》：“我的虚荣心受到环境的压制，但它用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因为虚荣心无非是渴望取得权力，让人家来对我表示爱戴、忠诚和敬畏，岂不是权力的首要标志和最大胜利吗？”“要是我认为自己比天下一切人更好更强，我就是幸福的；要是人人都爱我，我就会在自己身上找到永不涸竭的爱的源泉。”“一个人头脑里的思想越多，他的行动也就比别人多；因此，天才如果被束缚在办公桌上，那么他不是夭折就得发疯，正像一个身强力壮的人饱食终日而无所用心，准会中风死掉一样。”

我还读了其它关于莱蒙托夫的书。这本作品选里选的都是《当代英雄》的精髓，这几页文字对我发生了长期的影响。

临睡前到下面炒蛋吃。我把花生油放进锅里，站在那里等待着它滚沸起来。一只蟋蟀在我的炉灶后面叫起来，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而且被它吸引住了。可是忽然它不叫了，我骤然感到夜是多么静啊！这时藏在别人家的炉灶那边的蟋蟀却叫起来，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到那边去。过了一会儿那边的那只蟋蟀也不叫了，静夜之感又笼住了我的全部感官。正当这时蟋蟀又在我的炉灶后面叫起来，几乎同时那边的蟋蟀也都叫起来，许多角落里的蟋蟀一起叫起来了……在这蟋蟀的大合唱中，夜显得多么宁静又显得多么不宁静哟！……花生油滚沸起来了，我赶紧把蛋黄打碎……蛋很快就炒好了。我给灶炉添了煤，用铁盖把它封好。可是我并没有马上就坐下来吃。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夜又变得没有一点声响了，我油然意识到一天的光阴即将过去了——今天只剩下多么小的一段！我默默地追溯着今天，但我无话可说。我又想望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我就在对明天的打算之中吃完了炒蛋。然后像早晨起床时那样进行洗漱，回到楼上涂擦护肤膏。当我坐下来写完这页记录已经快一点了。尽管我玩了半天，但是今天的事情都做完了。我将马上上床——明天，不，就是今天天明以后的工作还在等着我呢。

谁懂得我的处境？即使是她也不懂的。她把精神的当作真实的别人也就信以为真——有人以为我交上这样一位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该是踌躇满志了，有人以为我得到她的这种掷地有声的爱情该是心无二意了，有人以为我已经与明明分享她了……但我毕竟不能把精神的当作真实的……我这人真是多么又狂妄又矛盾又强硬：把精神至于物质之上，与此同时又把物质放在精神前头，在这两方面我都是寸土不让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真可谓完好地结合在我的性格里，也许这正是我这人生来要占有世间一切的明证：从高山到平原，从陆地到海洋，从地面到天空，从太阳到宇宙……但我确是多么不幸呵！我一定是得了什么病?什么病：我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又落到如此矛盾、痛苦的境地，投身父母又一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处处碰壁，疯狂又安宁，我所渴望的曙光我一下子就能捕捉到，却不照在我的生活里……一个天性纯洁的年轻人，被前前后后的生活差不多完全给毁了……哦，真可笑！……我只能暂时置之不理了。

我不敢肯定把我的秘密泄露给她好还是不好，也许得失兼备。当我虐待我的那些书本、椅子、桌子、地板和门扉时对她不再有威力了：她开始坚信，我这是自己在替自己泄愤而不是嫌弃她的表示。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因为有时我最好要装作嫌弃她了。但她不再由于我的粗暴而不爱我反而更爱我了，这倒是我的永恒的收获了。

她一直想酬劳我的爱情。但我知道她是不敢上来的。我想这不单由于她显得十分怯弱，更多的也由于女人的弱点——她在一切方面都学会男女平等了，就是没有在恋爱与婚姻方面学会……她毕竟是市民社会里一个爱体面的女人，充满了那个社会强烈的爱、牢固的偏见、罗曼蒂克和愚蠢的羞耻心，虽然这个已经超凡入圣的女人连自己都会嘲笑那些弱点，但是轮到她自己，碰到我这人又有点含糊不得，她就实在没有办法，大概这就是现在人们都在说中国人肩负的5000年历史的重担之一吧！说得彻底些，这种弱点将导致她不配享受爱情，明显的例证是：她并没有笼络住我的感情，而这正是这个女人觉得需要成全自己的最后一件东西了……现在我多么需要有那么一个人亲手来治疗我这身疾病呵！我没有什么可让她嘲笑的，因为我根本蔑视这种爱情。当她痛苦万分、焦渴难耐时并没有看到我的贪婪而又软弱的地方。相反，我的刚强的性格倒常常把她推到要舍弃家庭和财产的边缘……哦，有时我真想看看这种效果！但我终究还待在她邻边，让她有爱情的感觉。

我很清楚我所要时时留心提防的就是任她滑入温柔乡中，好在她不是一个精神恋爱专家，但她基本上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及时行乐的人，如果求不得正当的进行她难免不走入歪门邪道，因为我已经把她搞得头昏脑胀了，她就会被分成三截，分别属于丈夫、儿子和我，而我无疑是最可耻最不幸最不划算的一个！出于这种担忧我又跑出去了……漫长的长城路哟，我的无尽的烦恼只能拿到这里来消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也许疲劳会把它磨蚀掉；或者我这颗高傲的心会在这平庸、破旧的市容里把它遗忘掉！陡峭的吉祥山哟，乌云在你上头集结，雷声隐隐作响，但是暴风雨挡不住我这颗忧患的心……这种远奔见效了！我想起一段书摘：“我的灵魂已经被生活糟蹋，我的思想**乱不安，我的心永远不知足……我只剩下一个方法：旅行。……至少我相信，由于暴风雨的冲击和泥泞道路的磨折，这种最后的安慰才不会很快地消失。”（见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

由于种种原因我还没有买自行车。走在街上我发现步行人已经很稀少。人们至少都有一辆自行车，不少人还有了摩托车甚至小汽车，他们也都看着我觉得我这个“脚行仙”很奇异，这时我自己也往往觉得颇孤冷凄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