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从15岁就宣布自己是一个天才，我经常回过头向着大地的深处探望，我一直坚信，这在创造我的这位母亲那里决不会是没有前因的。而这就是我这几年时间里所信奉的人生和创作的美学。我似乎从不怀疑，是不是这份自负和漫不经心是我没能像许多人那样尽快地获得成功……但我还不想打碎这轮天才的光圈。

爱，真是太好了！爱情在我体内本来就是满溢了的东西，它早已像野鸭子一般在外面到处乱飞，现在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被人家细心地珍藏在心里，百般挽留、呵护，不是太好了吗？可惜我不会也跟自己开开玩笑，我对自己实在是太过于严肃。客人们进门的时候常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没有得到我所要得到的东西，那么我还待在那里干什么？我确实随时准备向我自己的道路走去。我在心里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而我只能照办。……这种心理与我的巫师一般的态度直接有关。我绝不肯拿出一个明确的方案来。我变过来变过去，只求迷住他们，不被他们抓住，从而把我放在火炉子上烤。我变的戏法常常从他们哪里赢得一阵阵糊里糊涂却是中心的掌声……我的确常常逼得他们露出人类的真心来……当然他们谁都不想离开谁，而我也不见得会把拆散他们作为我的爱情里程碑……但是我喜欢闻着这点人心的气息，为了闻到这点气息我会在所不惜……也许我怀疑得太多了，但这却被我视为我从这份爱情里所能得到的最动人心脾的犒赏了！

难道不是我把他们放在火炉子上烤？难道不是我把他拖在家里？这两件事实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不要把这说成恶行。除了绝不松手我又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是我并没有烤成什么。在我的直觉世界里，我纠缠她又不放过他，我跟他们说不上话，只能用这种方法让他们互相去烧死对方……他们两个人一起来到下面的场子上，而我仿佛这个场子就是我伸在他们脚底下的一口大铁锅！看到我的这种毫不含糊的作风，她就以为我对待与她的爱情也太严肃了，而这种古板显然过于幼稚，就她的需求、她的年龄，是不是也过分抬举她了……我知道她在下面的场子上嘴上和心里嘀咕的就是这句话。虽然我对她很重要，而且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致命的，但是她在我眼前摆出的架势却是：我也要他也要。她会暗示，你看，在她那里勿须赘言，他根本不会反抗她的意志。现在她巴不得牺牲我的那部分最纯洁的不现实的少年人的热情（这部分热情曽使我成为她的心肝宝贝），来换取我的一点对生活的宽容了。她的架势继续在向我坦露她的心思：我爱的是你，我丈夫对我不过意味着（正如F城人所说）“两片子”钱罢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出于害怕我看出她对丈夫的无情的干巴巴的金钱的关系，可能会联想到她对一切男人的同样干巴巴的功利主义的态度，她又赶紧对我装出她对这位她曾经与之结婚的男人并非那么绝情绝义。但我觉得我又极其腻味这点感情……看来我的翻云覆雨的模模糊糊的态度，又把她投入巨大的矛盾之中。但是他们距离我有（也正如F城人所说的）“半个天”那么远，对我丝毫不能产生影响。她不知道我之所以如此僵硬不化正式因为我们之间距离还太远了！我们的恋爱就是从声与影开始的，她喜欢先声夺人，但我十分讨厌这种做法。有时我看到我明明不会去、她也不见得会来不禁好笑起来，不过眼下的情形是：她的情爱就像一份额外的美餐，从准备起床到夜晚入睡以前随时都为我预备着，只有蠢材才不会去享用呢！

当初我承认我是爱慕她的人格的，但是极力要把这些幼稚的少年的目光和倾心变成情爱的是她，经过了这样几个阶段：明白，笼兜，挑逗，最后通牒——我终于被她缚住了，可见她起先就多么喜爱我！可是差不多与此同时我就开始抵制她的爱情了。而这种抵制是那么极力，因为她从空中直接跨过来的占有欲是那么强烈。爱情的冲动需要立即得到实现，不用半个星期我就领尝够她的弱点了，就我的处境和心理状态，一切不就都成了泡影吗？诱惑和只能招架快要把我整个人撕裂了！要不是我寸步难移爱情的固有的精神吸引力，凭我年少气盛，我早就把它践踏得一塌糊涂了。因此，我也是**走上感情享乐主义的道路……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走到这个路口只能走下去。可是自从前年五月她丈夫从澳门回来（准备拿其父的钱再到香港开办公司——而且那位国民党官员还打算在中央接管香港后，再把他的公司弄到美国去）后，正如上面已经说过，我就把一切都栽到他头上，就拿他来处罚她，制裁她的贪得无厌的情欲，而这是在任何地方都说得过去的。但她习惯于把我的平静（其实那完全是绝望的表现——因为我常常不得不承认我一无所有）视为默认一切，因而多年来我的心境也总是不能平静下来。比如我常常根本不是对她表示什么，而她却以为我愿入情网了……这道不错，可是她能马上来吗？什么时候来呢？于是我又变得不得平静了……爱情啊，你一直提拎着我的心！这就是我要从你那里获得欢乐和满足，你要我递上的砝码吧！不管这是一种多么不情愿不等价的交换，但我是给出去了……这也就是我时刻感到我在恋爱的唯一证据了！无数幕同样的戏剧都这样终场了。

她把她的工作单位所在地——五一广场里一家门前有阶子的商店——通过她女儿宣传的方式透露给我，满心以为知道我的企望，既然不便去她家里就会去她的工作单位找她，这是毫无疑义的……听说她又去上班了。真是可笑！不过当我刚刚得到她的爱情时，倒的确不止一次在下班时间从家里跑到她的工厂，仿佛沿途路面上都洒满爱情的芬芳，满怀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她。但是一次都没有遇见……不过她非常爱我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我知道她本来不在商店工作，只因为我过去在商店工作过一段她也就要求从工厂调到门市部工作;还有我知道她及其孩子本来不在星期三洗澡，只因为我在星期三洗澡他们也改在星期三了……我知道她对我的模仿是难以遏制的。真是可笑！

当她从她的商店回来时，她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但她装作知道的样子。当急性子的白头发大娘问起她我是怎么了的时候，她说她懂得什么？毫无疑问，她是对的，因为她“觉得”我是爱她的……她已经做好接受的准备了，别的她绝不多想，因为她相信大自然创造人类的法则。好在她的爱情是始终不渝的。而我也让她看到我对她的爱情是“经久不衰”的。她已经学会用无限宽广的胸襟和会心的嘻笑来容纳我的一切行为了，她的情欲正在经受考验，信念和乐观精神正在战胜她的守寡和衰老感。

红花儿的绝望的喊叫声传来……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这一向我是把她淡忘了。这个过程我也真是记得清清楚楚。要是以为我会去抓住她那样一个人，她那一点感情不放是荒唐的。她以为我已经在眷恋丹参妹那一点情爱因而又把她遗弃了……我看不起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的这个责难已经第二次加在我身上。为了这我曾经遭到她一家人——那可是一个兄弟姐妹众多的大家庭——的恨。他们曾经盼望和设法让我喜爱上她，但是没有奏效。其实我、待在家里就能感受到，遇见他们时那种特别强烈的怨意、敌意、轻蔑之意、妒意更不用提了，尤其是在她结婚那天，我遇见她的推着一辆车架子上载着一个小孩的自行车趾高气扬地走在我头里的哥哥，和蹲在自来水龙头旁边洗碗碟的满眼仇恨的姐姐，简直无以复加了！那天我真有点受不了，因为我正是耳闻好像是她结婚了，心中突然有一阵轻微的惆怅，跑出来纯粹是为了目睹一下——这就证实我对她是有点感情的，可是这点感情还来不及发展就已经终结了，而且招来如此巨大的谴责！这只能说明现在我是一个何等不幸的人！好在一切的艰难困苦对我都已经不算什么了，我准备奋斗到底，正如我所常说的：到头来我决心视死如归！这总是一条便捷的谁也阻拦不了、作不了梗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