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天她要我待在靠近她的我自己的房间里，我可以理解。因为她虽然身在家里，手脚还会做各种事情，但是心一直在我上面。要是我没有在那里支持她，她会很难受的。但是晚上我有事，她要我早早地不看电视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就不情愿了，因为这对我毫无用处……我知道她梦想什么，但我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我蔑视这种爱情，蔑视这种女人，她却以此指责我——正如她颔首赞许一句电视里的解说词“艺术家的童心未改”，对我这位“艺术家”摇头慨叹，真是太可笑了！使我又一次看到我与她之间那段感情的距离真是太远了！的确，我觉得我与这位中学没毕业、几乎不识几个字的贵妇在各方面的差距太大了！只有当她真的不要命时，或者有时我变得入世了，这种差距才会完全消失。

与F城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那位老教师的第二封通信：

先生来信关照，我有两个感想：第一是感激，因为您曾想亲自来看我；第二是不满，因为您并没有完全正确理解我在信中阐述的观点。

问题仍然在“生活”和“创作”。我再来谈谈吧。

我在那封信中说：是的，吃饭问题我还没有解决，但是生活中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我会重新振作起来解决的，但是方式有各种各样：鲁迅二十年代在北师大、厦大、中大教书；马克思则靠他的朋友资助……您显然极其蔑视我这个人——那个在您脑中被概念化的形象，字里行间不住流露出：你也有本事来大学教书吗？！但是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的意思在明白不过了：不能靠文学吃饭，就去找个非文学的工作干呗……许多美国名作家（其中包括您极其推崇的杰克·伦敦）就是这样混过来的……而我发现，与过去比起来，我失去了一份正式工作，在目前或未来的中国，再去找一份显然不会再是一件难事。至于靠友人资助，告诉您吧，我有一个很爱我的人，由她资助我，这也不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我似乎不在乎，至少不急于要获得客观的社会承认；也不渴望靠什么关系发表我在公开渠道得不到发表的作品——敏捷的人是不难体会这句话的意味的：靠关系发表的作品不能上第一流！

您指出，我的诗主要是学欧式的，但对欧式诗歌读之太少，对民族诗歌的艺术则知之更少。我认为这里也讲的不对。一个诗人为什么要非在欧洲式和民族式之间选择其一不可呢？我应该指出，我写诗从来没有一个要刻意效仿的形式。灵感来了，我就用词汇把它装饰下来，我要把我写诗比作捏一团泥，起初想怎么捏也捏不圆，粘不到一块去，突然间圆了，粘到一块去了——这就是我的诗歌的形式，也许它看来很笨拙，但当我看到它突然间圆了、粘到一块去了的一刹那，我觉得这有一种奇妙之美，就撒手了……因为我们都是**人（也许您比我受到更多的传统文化思想熏陶，我则更纯粹），要是给这种诗歌以一种形式，那就该叫它“**式”——**具有的各种文化因素都在它身上留下了印记……在个人风格上，我也不屑于效仿任何一个诗人，那就叫它我自己的风格吧！

最后，我不希望您再把我看成一个“小同志”，我倒希望通过这些信件能够纠正您的这种不正确的观念。除此之外，我给您写信绝无他意。我只希望得到正确的认识……（下略）

她把我当作当事人，希望从我这里找到好恶……我的情绪能够决定她的意识，我能够被作为她的一切的出发点，真是太吸引人了！但是我看到我无法长久地坚持我的好或恶又真是太遗憾了……因为除非我决定去爱她了，而我现在还不能做出这种决定。事实上，就我这方面来说，我永远是一个精神的人、局外的人。我必须自行其是！你可以说她是我的恩人、**和朋友。但你又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她确实都做到了但那只是在精神上……于是我脑子里又翻动着早已清清楚楚的思想：我决不会终止与她的恋爱，但我绝不爱她——这是就承担义务而言的。

我的这位恋人是敬重力量的、认钱为友的和认情为命的——事实表明，她的这套行为哲学在这个阶层里是非常行得通的，因为她事实上是这个圈子里的一位女王，是这里的权力和富贵的化身。说到具有生命力的各种表现的人，墓埕里有几个。说到善于赚钱的人，墓埕里只有两个：一个就是她的那位**子邻居飞飞，另一个就是这位与我靠的最近的我的**子邻居白菊花——她的房间紧挨着我的房间，她的厨房也紧挨着我们家的厨房。但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既傲慢又卑屈，既妖野又是卫道士，既愚蠢又厉害，既狂暴又怯懦！她会在卑贱者的背上踩上一脚，又会对另外一些人卑躬屈膝；既企图迷住男人，又把自己作为其他女人的贞节的楷模；极其空虚、浅陋，又很精于锱铢必较；她不满她的婚姻，又凑合它；她是不怕丈夫，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因为他一不痛快就会揍她，他常常把她从家里打到她的肉桌子（她和她的一位女同事共同经营着市食品公司设在孙子兵法路早市里的一张肉桌子），又打到大街上，她当然打不过她丈夫，心里又害怕他把她撵出家门或撵回娘家甚至离婚，这样她只能哑巴吃黄连……她丈夫善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的直觉要比他妻子闭塞得多，我眼下正在断断续续地读俄罗斯作家图格涅夫散文集《猎人笔记》，他不由得使我想起叶尔莫莱。他在外面是一个到处低声恭气的人，可是在家里却是一个粗暴的男子汉，不过只要他老婆在场，他对待外人很骄横无理，这常常使他的那些雇主（他是一个安装水电的包工头——其实说白菊花善于赚钱、家里有钱，主要就是因为善善是包工头）牢**不止。而且在慵懒成性方面，他和那位有趣的俄罗斯流浪汉也是一脉相承的：他几乎从来没有正式的职业……据说从前有过，但是迟到和矿工是这个工人的家常便饭，因此被一位厂长开除了……在打了一段零工，也就是陆陆续续攒了一些钱之后，现在就成天躺在家里了，除了睡觉和老婆几乎什么都不顾。丹参妹认她做朋友，但她对丹参妹是卑躬屈膝的。丹参妹是一个“高于一切”的人：在社会上她认为自己高于她的那些朋友，因为她除了时髦漂亮外还有钱，同时这些人是十分容易为一点点气概所征服的；在邻里间她认为自己高于其他人，因为她有好家道，而且这些人也极易为一点点气度所折倒；在家里她认为她高于其他人，因为她有工作，有恃无恐，而且这些人也极易为一点点意志所支配……我所以要提起她的这位朋友，因为将这对朋友强行拆散的是我……我已经说过我讨厌白菊花，尤其因为她的这位朋友天天生活在我身边，在有了她这位墓埕里“女王”的友谊之后会变得飞扬跋扈，仿佛小人攀上了天帝一般，让人难以忍受，而我的这些心情她不能够体察到，但是当她们凑在一块的时候，我对白菊花的逆反丹参妹是能够强烈地察觉到的，我的长期反对也让她认识到她的这位朋友的龌龊可鄙的面目……我就这样把我的这位邻居的与我做对的傲气连根拔掉了！白菊花还很多嘴，丹参妹有话不能直接对我说，她就用暗语向白菊花倾吐，白菊花回家来就会向我的家人们或她丈夫转达——因为她同其他所有的邻居都吵尽并结下了冤仇，于是我就都知道了，真是：《红娘》

红娘也是

女人，她那颗

性别的心灵

也蛮想卖弄

这个丑鄙的婢女

虽然令我

满心厌恶

但是也只有她啊

才能偶尔

带给我一点点

我的爱人的

消息！莺莺啊

你情意绵绵

却深藏闺阁

不知你是否

有意散布

让你的多嘴的崇拜者

不知不觉中

充当我们的红娘

让她的粗野的声音

在我耳畔

响起鸿雁的鸣啼

让我这么

热血奔涌

百听不厌

深夜，我从外地坐火车回到F城，刚走出火车站有好几个年轻姑娘迎面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住旅店？我是回城的本地人当然没有去理会她们。我继续往前走去。有一个年轻姑娘一直跟着我，当我们走到一辆中巴车时，那个年轻姑娘拉住我的袖子轻轻地往那辆拉开着车门的中巴车拽去说：

“坐上去，好的和便宜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