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姑且题为《白菊花》)很明白表现出她对我的情感构成了最终令人无比憎恶和鄙弃的单向索取的关系。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小说《驴皮记》第219—220页:“一种权力既然受到挑战,而又不能使对方受到惩罚,这种权力便已濒于毁灭。这个格言铭刻在女人的心里,要比刻在国王的脑子里深刻得多。因此馥多拉已从拉法埃尔身上看到她的威力和妖冶的丧失。”这段话也适用于我与我身边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八年前,这个新邻居立即就抓住了我对她的迷恋心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我就成了一个凶恶的魔鬼。应该承认她一点也不喜欢我,或者还说不上这个,但她贪恋我对她的爱慕,这使她显然快活异常,因为她感到自己是一个受人喜爱和崇敬的上等人了!对于她真是太难得了。她向来努力使自己相信我崇拜她!后来我明显地不驯服不恭顺不耐烦简直使她发狂了。她会无缘无故地笑、发怒、打骂孩子、跟丈夫吵架,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说她老了——不再年轻,已经是一个妇人,所以也已不招人喜爱……我没想到她会走到这么远,听起来仿佛是海外奇闻!……为了博取我对她的仰慕,或者说重新得到我对她的淫威和撒野的默默承受,她会不去上班、开会,整天在我的窗下、在我的房间周围转来转去,咂嘴唇、叹息、使尽浑身解数……与旁人比起来我当然最知道她的心事……当一个人专心致志去倾听另一个人的心声他就什么都听得见……是的,的确是这样:她的一切都取决于我的心境变化!可是这是多么可怕?当她自以为抓住我的心,她会变得那么蛮横,恨不得我匍匐在她脚下,仿佛我会慑于她的蛮横永远崇拜她,一声不吭地听任她对我的精神的摆布……直至对我这个人的摆布!总之,对我施展她的女人的权力。当我忘掉她时,她就顿然恼怒,开始打骂孩子,跟丈夫吵架,躺在床上不下去吃饭,或者对我极尽卖弄之能事。当我表现出蔑视她的样子,她就受到更大的苦了……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么像一个疯子,因为我根本没去听她、看她,她又悔又恨。我对这个女人怀着深深的厌恶和恐惧。每当她从我的房外的廊道上走过去,她那不客气的咚咚咚的脚步声和粗厉的干咳声——从这里面我就可以想见她的心理有多么暴躁——曾经震得我心灵发颤!从前,只要她一回来我的整个心灵就别想得到片刻的安宁了……我的弱小、稚嫩的心灵在她那里从来受到的就不是袒护,而是如此疯狂的蹂躏和摧残。那时我是多么不理解她呵!我不过把她当作艳妇来爱慕——像对任何一位艳妇,像每一颗通常的心灵,我小时候就有这种天性。因此我的情感既然碰壁就不可能有更大的发展。虽然我的身心受到她的巨大的戕害,但我的这颗心灵自小就是不善于向任何人屈服的,这就经常使她发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为了想叫我屈服,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一刻是安宁和幸福的……我曾经那么弱小、稚嫩、缺乏防护力,我的忍气吞声使她那么得意非凡、狂傲无礼……但她的黔驴之技要到头了。说真的,论到现实这种女人我会活活把她掐死——问题在于,她在想把我变成我绝对不可能变成的那种下流坯子!这真是我所害怕的:我害怕她自以为抓住了我的心灵,害怕她的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样子……因为这就说明我已经被人家踩在脚底下了!我对她在我周围摆架子、装面子感到愤怒——尤其是她摆架子和装面子所怀的目的是那么粗野和庸俗……我简直想揍她一顿,因为这一切明显地都揪着我的心灵!我实在无法摆脱她,因为她始终想控制我。我时刻希望她不要来打扰我,不要试图使我就范——我要让她知道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但是我时刻看到她整个人是那样紧张、激动、没有幸福,在为我受苦、癫狂……天啦,这多么不可思议……我又有点怜悯她!当然,如果我要摆脱这个邻居——不理她、蔑视她——那也很容易,但这就算我花费力气、付出代价了,对于我这样一个充满自由、解放思想的人这太高昂了!我放任自流,所以她会十分轻易地抓住我的心,但是她始终不明白这什么意味也没有。可是当她抓着我的心之后,她就开始用她的愚蠢折磨我了。那时我怎么忍受得了人家整个地凌驾在我的上头作威作福、为所欲为?我就用我的粗暴训她、整她、刁难她——当然也不是公开的,于是她快要发疯了!这是一个不会(还没有学会吧)爱——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却需要人崇拜的女人,那时她就一切正常,是一个出色的精明过人的家庭主妇。她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失去崇拜、为挽回崇拜的女人的所作所为罢了。但她不知道,除非自愿,强迫别人对自己怎么样这将徒劳无益。她当然非常不幸,她的生活没有得数,她的整个心理被一种权欲扭曲着,而且现在她正成为我的生活的牺牲品——我完全有能力高压和孤立她了。我长时期地使她痛苦,即使在我离开她之后,我相信我也会成为她心头的一块病,一块难以治愈的病——如果她没学会聪明点的话。对于我她固然渺不足道,但为了使自己免遭蹂躏我必须时刻堤防着她呵……那天有一个男人来找她,我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她就又在猜测我这是不是嫉妒那个男人了……
我死了……死讯一从我的家人传出去立刻就引起了场子两边四个院落的轰动……然而人们对它的反应是各不相同的。它首先轰动了我们这边的大院落,然后死讯又传过去轰动了对面三个院落。于是大院落的人倾巢而出,都从他们聚集的大厅里跑出来,与那边三个院落的人们面对面会合在场子两边,“红娘”带着她的一家则干脆跑到丹参妹那边……因为除了我,这边的这个大院落里的人几乎都是自己站不直脚腿的,有事往往必须出来或被拖出来仰吸那边三个院落里的人的鼻息……难怪他们都显得矮人一截,而像“红娘”那样心理被弄得过于好高的人,就只能舍此求彼了。据说连住在弄堂下面的人都跑上来了。于是我有幸听到这样一大群漂亮或者丑陋、机敏或者迟钝、强悍或者羸弱、妖艳或者邋遢的人,对一位诗人的评判。显然死去的人并不仅仅是他们的一个普普通通的邻居,而是一个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甚至对他们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他们大家都缓下一口气来似的,这一点我是留意到了。总之,在他生前,有人对他怀有恶感,有人喜爱他,有人对他无可奈何……于是在他死后,对他怀有恶感的人扬眉吐气了,喜爱他的人似乎才敢抬起头来对他表示崇敬,拿他没办法的人像卸下一身重负似的……但他们却说了一些公道话。至于那些对周围直觉肤浅的人,他们对什么人都毫不在乎,照例对青春的夭折和不幸的死者感叹一番。总的来说,这个人向来是这里的一个少不了的人物,不管人们对他怎样,他始终是这里的一个不可征服的君王。现在这位君王驾崩了,无知的民众和**者都获得了解放。没有了政府,大家就要按照各自的意志行事了……但那肯定一团糟,情况一定又会回到不是他称王时那样令人难以忍受,理由十分简单: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正直、优秀的领袖了——他事实上抑制了那些邪恶势力,扶持了弱者,像日月星辰一般,把大家的目光全都吸引过去、吸引到天上……不幸的是,他的过逝就像真正的塌方一般,一下子陷在地上,没有王室在他死后来继续**他的尊严,直到被同时代人渐渐遗忘。
于是这场自发的悼会由于丹参妹——她显然伤心极了——的率先撤退而解散了,这时我发现还有几个女人在一洒她们的伤心泪——原来她们都是他的那些精神俘虏……
整整沉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好像就是**派车来殓尸那天,大家都去给他送殡。不管人们对他生前的评价如何,这次出殡却是特别的:生前与他有距离的人距离消失了,对他抱有宿怨的人既往不咎了……总之大家都觉得每个家庭只派一名成员参加葬礼(这是邻居间的惯例)是不够的,有的小家庭甚至决定全家都去……在这片死亡的空虚里,现在人们的头脑里只剩下对这位一生自恃不羁的诗人的景仰了……那些看来与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人也十分踊跃地加入这个热热闹闹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