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天她不知道陪她丈夫去哪儿——我想大概他们家有什么要事，正刚好我又与母亲拌嘴，这个巧合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久久不能恢复正常，我想原因无非有两个：第一，她自咎其过，尽管她自己不以为过；第二，我蔑视她缺乏行动，她也蔑视我缺乏行动……因为我正是为多花几个钱同母亲拌嘴的……是啊，除了我的工作成就之外她什么不能给我呢？她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我这个貌似强者也真是的！出于这两个原因，近几天她完全把她丈夫冷在一边了……我想要不是她看到这只是一只钱袋子，早就把他踢出家门了；而对我表现出来的疯狂的单相恋，使得她丈夫禁不住感到还是避开为善……我听见她从家里飞跑到弄堂下面去，又跑上来，嘴里惊呼我的名字，他决不会想到她会为了我或者为了一个“男孩子”变得这样，仿佛中了魔法一般……他对我的品格很怀疑，也无法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真正的男女之爱就是这般吗？再往下思索他的脑子就要崩溃了。他自叹弗如！这使他快得忧郁症了，如果他再也感不到生活的运动了。

根据女人们做出的反应，我身上潜伏着一种对她们摄魂攥魄的行动，其实并不是，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这是一种男性的原初的征服欲，因为我发现我对所有的人（包括男人）都是这样——我总想把他们弄清楚，这正是我的精明之所在，这当然也适用于**领域，像碰上丹参妹这样使我摆脱不开、对我意义巨大的女人，我确实自觉地去渗透了她的整个身心，让她感到她的流动在每一根血**的热血，她身上的每一条灵敏的神经，都是我们两个人共有的；我还像有人用手猛扯断琴弦那样，把手伸进她的内心扯掉了她那最后一根心弦；我还像外科医生掏出病人的一件件腹脏一样，把她的腹脏一件件掏出来，最后挖走她的心肝；我还会用我的一只手掌紧握住她那鸽子一般的心，或者把口伸到她的胸脯那儿一口咬下她的心灵，把它吞到我的肚子里去——我存心让她感到她的心在我的肚子里；我要支配她的思想也很容易……这些在直觉当中做起来丝毫不费力，因为我们身心相随，因为我要俘虏她我就会这么做。因此她就无法不是我的失魂落魄、舍生忘死、不能自解的俘虏。

的确，一心要把我据为己有的是她——我对她的吸引力简直是无边的不容分说的。她根据自身的感觉认为她有责任帮助我，但却反过来怨恨我不去索取，这不患上歇斯底里症才怪呢！……而我从来都不会做非把她据为己有不可的梦想……难道在这场恋爱中显得怯弱的反而是我吗？我可不愿意为了一点钱去找她这样的朋友，至少我还没有破落到这步田地吧，再说真正的朋友会把钱送给你而不用你去要——这才是人间的真理。

她曾把我的生活生动地形容为“饿着肚子也要买钢琴、学钢琴、弹钢琴”，而作为爱人，她的问题就在于不是干脆买一架钢琴送过来（万把块她是拿得起、拿得出手的），而是采取一种观望的跃跃欲试的态度。

《你不再把我的心关在你的房门外》

我妥协、屈服了吗

绝没有、绝不是

从前你向我

显示了你的心

然后又把

我的心关在

你的房门外

门外汉所有的

不幸全都

聚集到我身上

我愤怒、我抗议

现在既然一切

都已打破

我得到又

看到了一切

我没有什么

不可宽容

她常常不敢关上她的房门和窗户，因为她不愿意把我的“心”关在房外，也愿意让我看到她可以向别人公开她的床帷生活——正如她需要先征求我的意见才敢偕同她丈夫出行……从前我没有写到她的全部征求方法：每当她需要协同他出行（多半是在星期六，她丈夫要对我摆出高枕无忧的阔少爷过的日子，以便显示他对目前的这种困境毫不在乎，在她丈夫提议下，带他们的孩子一起去郊游）时，在正式出发之前，她就先关好门假装已经出发，其实她还在家里竖起耳朵倾听我有什么反应，假如我摔起书本、椅子或者门来，那么出行的计划就告吹了；假如我显得和声悦耳，那么这次出行就是欢天喜地的；假如我闷声不吭，这次出行就会半途而辍……这次发生的是最后一种情况，他们是出发了，但是她的儿子、女儿和母亲直到晚上才回来，而她在午饭前就回来了，我发现她丈夫也匆匆忙忙地跟回来……他又掉在醋坛子里了！他们两个真是都疯了：一个为牵肠挂肚的恋人发了疯，一个为嫉妒发了疯……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但前者能够苦中取乐——她痛苦、怨怒，但是她在痛苦中得意扬扬、享受着这种痛苦，而且热爱这种痛苦；而后者则只有痛苦了！

我为自己目前这种所谓恋爱行为找到了一种解释，那就是我不能爱她，也就是我现在并不爱她。我并不怪她不理解我，因为我一边渴望着她，一边也在为自己单个人准备出路……这是只能让我自己知道的情形。作为爱人，有时她畏惧我，准备做我的奴仆服侍我一辈子；有时她崇拜我，准备像我的孩子一般伏在我怀里；有时她把我视为她的知心朋友；有时她藐视我……这时我成为她的孩子，因此我对她从我的声音或神情里看到一个健全的人性、人格而不禁惊异万分就不足为怪了……一个不负责任，一个爱幻想。

我出去了。在我刚踏上孙子兵法路时就跟在我后面、同另一个人含讥带讽地谈话影射前面的人是她吗？当我从吉祥山某大银行转回来——我这个穷人也怀着侥幸的心理用零用钱买起彩票来了——把内心的忧伤化作唇边的嘲笑，我始终感觉得到有这样一个骑车人在盯我的梢……是她吗？真是有趣极了！她不知道冷嘲热讽对我不起一点作用——我这个被压迫的特别的生活和社会的生手，曾经饱受这种眼光和议论之苦，因为在18岁前后，我曾长期走起路来显出一种可笑的令人作呕的怪状，我的背像最高傲的人一样挺着，但是我的脸就像乞丐一样向人乞笑着，因此人们往往从背后看上去觉得我是非常可敬的，但是好奇的人走到前面回头一瞧，就会当面狠狠地啐我一口了……这真是使我痛苦极了！我相信我的这种怪状曾经得罪和激怒过许多F城人，因为当我还是那具死尸时，也曾像现在这样在这座城市里到处乱窜，但是现在我对这一切早已变得无所谓了，我这颗心已经变得比铁还硬还冷了，如果不曾变得这样，我就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怎样存活下来了，我一定会变成一个疯人院的病号。无所谓就好了，真是的，何必事事去乞求于人呢？说实话，细细追究起来我们就会发现所有人都是渺小不足道的，你也就不会把他们的尖利的牙齿当作一回事了：难道我们在街头巷尾就能听到真理的声音吗？有人冷酷地说：如果你把一个人看透底只会看到一副骷髅，如果你把一个人看到底只会看到一具尸首……我就是这样开始把人看透的。没有人有什么了不起，许多大人物也只是一片鸿毛，只有巍巍泰山才值得器重和尊敬！话说回来，当时我猜想这人也许是她，但我心里确实觉得这只是一个陌生人，因此根本不屑于回头去瞧她一眼，假如我真的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回头去看她一眼也会觉得十分好笑,仅此而已！但当我回到家门口时我发觉她已经站在她家门后头等得我心焦了，她比我先到家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骑自行车，这时我觉得我的心被打动了，我想这个女人的诚意是完全能使我心旌摇荡的——至于刚才街上那个女人是不是她就令人怀疑了，再说这与现在也没有任何关系，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由于我一天都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和看见她的踪影——她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她假装天黑下来之后才回到家……固然她似乎也知道，我们不用眼睛、耳朵用心体察就能知晓对方生活的全部行为甚至心理的全部行为，如果任何时候都不把对方淡忘或者排斥的话，但她对人类的这种功能浅尝辄止、将信将疑也就不敢大胆运用，因此这还只是她的一个无意识的主人，于是这时她才大声地说起话来向我报了信，真使我放下心来：我倒不是出于想念她，只是她的这种做法使人很不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