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也只有到了这时，她才想公开听听我对她同她丈夫一道外出，而且一整天都不回来的心声——她为此焦急万分。她自己觉得我对她有一片温情，她就整个人都围着它团团转起来，忙得真可谓不亦乐乎，犹如芒刺在背。你瞧，我真苦了她的心了！我不知道这几天她这么不同寻常地隐来瞒去和亢奋，到底是她做着什么事呢？还是如我一向分析的那样是出于我的缘故？当我由于疲劳提早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被认为是钟情之举时，我反感透顶了。

坐车到鹤上村，我特意到街上的一家名叫“天然”的摄影室跟前，我从窗户望进去，那个今年正月前夕为我“照相”的人还坐在那里……他收了我两块钱的摄影费，一角钱的邮费，答应正月期间就能把照片寄到我手里，但是我至今还没有收到……我当然受骗上当了：首先，在此之前我应该先拍完照告诉他我是外地人才对——当时我相信他不会骗我吧……有时我对人的怀疑又太小了；其次，他装着去换彩色胶卷，我记得他站在屋角里皱着眉头对此曾进行过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因为仅仅换胶卷用不着那么长时间……不久前我托一位刚好来我家又住在那附近的亲戚去取，由于她对我的误会，她又故意不给我音讯——当然她根本没有去取，我又不便去向她索回取照的凭据，现在我站在这里心里真是隐隐作痛：我一贫如洗，这个人又设了个圈套从我兜子里骗走了两块多钱……当然，也许由于他在这个乡间开店以来没有赚到多少钱，或者近来他生意不好，他才想骗人的，而且这位乡间摄影师还很仰慕城里人，而我开给他的地址“墓埕里”又好像是F城郊区公墓附近的人，我显然也被当作乡下人遭到鄙视了……我曾想过飞砖打碎他店前的一块长玻璃以此平衡一下我的心理，但我最终却绕过他的摄影室了……天啦，这是一块多么难以彻底消除的疙瘩呵！我又回到客居的乡间的简陋农舍。

坐车从鹤上到金峰，多年前金峰曾以**货荟萃之地闻名远近，现在又被新闻界标榜为乡镇工业发达的重镇，这些都促使我要去一游为快……结果呢，几乎一无所获，**货早已绝迹，集市贸易丝毫也比不上F城……在那里，为买一件衬衣的小事我几乎砸了店家的玻璃柜台……这是怎么回事呢？——我18岁时那种怪病状又发作了！

星期天下午到瀛台邮电分局买《文学报》，并享用一只冰棒或一串橄榄，回来读报纸直至晚饭前，成为一项例行的议程……爱情与我的生活的确是并存的，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互不相连的，但是有时爱情也干扰生活，比如它有时给我灵感，让我撇下其他一切为它花上一段时光；比如有时它使我情绪激荡，我会跑到户外漫游一段时光——这周天可以说两种情况都有，这使我只有一腔惋惜和一场劳顿。

为买《F城广播电视》报又出去，走到“F城工人文化宫”看见许多人围观电视台为一家商店的开张摄制新闻；又从那里回头走到江滨，沿街是有许多摊子上的东西想买的，但是贫穷像影子一样跟随我，从家里人要到钱太难了，情人爱我又不能把钱送到我手里。

与F城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那位老教师的第三封通信：

诗言志，这是我们古人说的，您来信使我忽然想起这个论断，觉得是很正确的。而您却以为我现在的一点点“创作冲动”，主要是读了一点点书及青春期情感表露之需要，连“反思”都不深。关于我创作之后——您大概是从我描写给您看的我的创作过程中得出结论——有没有进行过深刻的反思和一再的修改，我暂且不说。您又说，搞创作，单靠“烟士波里克”——即灵感是不行的，即使百发一中也难以为继。生活第一，读书第二，两者俱缺焉得成为诗人？坐在家里无异于守株待兔，况且也未曾逮到过！好像灵感也有真真假假之分……它不是伴随着我们呼吸的空气俱来的无穷无尽的浪潮，每一个波峰都是真的，都是一首诗，比如我之所以能动手写这封信，它的灵感是：您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诗篇》

许多人异口同声说

我的诗不是诗

我就是我也不知道

我的诗是不是所谓“诗”

我把我对生活

对世界的

感触吟成

我所谓诗

我就不管

人家把它们

当作什么来读

我自由地创作

我尽情地抒写

恰如苏东坡所说

就像山川的

云兴雾起

就像草木的

开花结果

属于伟人超人的

必定是英雄的诗篇

或者不管

把它们叫作什么

苏东坡先生还说

赋诗作文

大略如行云流水

初无定质

行于所当行

止于不可不止

在这方面

这位北宋文学的最高峰

就是我的光辉模范

这是我初期的拙作，但在这方面，苏轼确实曾是我的一位有用的导师——我之所以这么说，因为现在我也尝到**博览、深谙熟稔的成功滋味了。但是独立创作是我的基本方法——苏轼本身也是这样，他并非是历史虚无主义者，一个原始派。从苏轼的方法中写出诗来，但这不等于就完事了——独到的见地和普遍的意义还需要我们尽力去挖掘。是的，有时我的创作方式就是这样，先从小事情写出诗来，然后再去赋予它具有普遍意义的独到见地……但是也有直接来源于大事情的诗篇，有时过后一看，见地独到了，语言不美不细……可见对它不能一概而论。

从您的信中看来，许多人对您仍然是有魅惑力的，尤其是卞之琳、汪静之等辈更是引为同道。我则很清楚：我自有道路。因此谁也别想拿什么人压服我。假使我真认为自己是全国十几亿、全省数千万人中的天才，是最灿烂的珍珠，至少对于我自己是决不会感到那么令人大惊小怪的，在这里我还有诗为证：《只恐怕我孤星长照》

你以为你说

世界上比我

出色的人

多的是，我

会怎么样

我不会屈尊

我的身体

亲爱的朋友

我感到欢欣鼓舞

世界上不会有

远远超过

闵桨的人

同时出现

如此众多

犹如我这般的人

这是我们时代的

光荣，这是

群星璀璨

照耀着中国

二十世纪末和

二十一世纪初的

辉煌局面

亲爱的朋友

只恐怕我

孤星长照

从今到死

不会出现

一颗相互

辉映的星辰

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人，一个与这个社会充满联系、有失败也有希望的活生生的人，又是一个独特的人，这一点您不否认吧？我的诗不是什么神鬼给的，它们都是我的人格和生活的镜子，就是我的人格和灵魂——文学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这种理论是众所周知的了。只要我在这个社会里扮演好我的角色，只要我不那么浅薄无知、鼠目寸光，那么我所写的生活就是有意义的，再说，我还可以根据我的兴趣和志向积极参与这个社会的生活呢。作为诗人，清代随园居士袁枚过的优游浪漫、藏之青山传之久远的生活，绝不是我要效仿的对象。

您对我的诗歌的蔑视和唾弃，决不会叫我泄气，相反，我认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严厉的批评。比如您指出我的语言表达能力之低，反思之不深，这都引起我的自省。我欢迎这样的批评，不要吝笔和惜情，我决不会介意。人间生活的砥砺正是我所最缺乏的，我发现，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也许这就是我所应该而没有正视和通晓的东西了。我相信我是决不会被一棍子打死的，对于我只会像刀一样越磨越亮。

我们的关系确实改变了，因为从我的行为中她肯定我是不会去找她的，也就是说她的希望又破灭了,于是她又伸出长长的无形的手抓住我了……我被她抓在手心里，这就是我的感觉！应该说这很不好受，首先，这是一种误会，因为我不会去找她有我自己的理由，并非如她想象的是一种懦弱;再说，如果我是一个懦弱的而对女人又有诱惑力的侏儒，那她对于我就显得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巨人了，这个既那么娇滴滴又异常坚硬的巨人挺立在我的从上到下的世界里,简直使我换不过气来……在难受之余我很自然地只能撇下她逃避开去，但我很快又不得不转回来了，因为除非我是一个傻瓜，或者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这种发展趋势对于我真是太可怕了，我是无法撇下她的。毫无疑问，我必须正面地全揽无遗地截获她的爱情，这才是正确的态度，逢场作戏也罢……难道最令人感到可悲的不是生活总是远离社会的中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