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能够使得她爱着我这就是我的胜利！现在看来此后会怎样我就确实难以预料了。我拨动了许多女人的心，而我觉得我真正的使命不是去抚慰她们的心灵，也不是摒弃她们，而是继续去搅动她们……至于她们去不去倾吐和奉献她们的爱情，那随她们的便。不过既然我使得她们动了真情，而且还是挺纯挺深的，那么我的冷漠或者她们的怯弱就必然会使她们受苦，而能欣赏到这些痴情难遣的妞儿们的模样儿和心灵，而不是由我去担负我们的情感的痛苦，这就是对我个人所受的苦的最好的慰籍了！我的内心的巨大的创痛就像一个深陷进去的凹面，而她们的痛苦好比一个突出来的凸面，刚好与我的相弥合，只有这样我的心灵才永远不会受到损害。总之，不知道爱——这是她在对我发出的电波后面藏着的一个考题——是一回事，爱而不敢去是一回事，冷漠——让我们私下去辨析和排遣我们的痛苦——是一回事，公开受着这痛苦是一回事，而到了我这里，我除了现在这样就不会做出另一种选择了。再说，我过的是书斋生活，可叹的是我又不甘于默默地读书，我一方面倾听和关注周围每一个人的生活，一方面又可以不受任何阻拦地去干预他们的生活，我总是把他们从他们的酣梦中吵醒，有意无意地置于我的影响之下，从而引起他们的注目，而我年纪轻轻，有了她这块令人炫目的帷幕我要好受多了。另外，我既然这么活泼、这么孤僻又这么矛盾，要是没有她同我的精神形影相伴，不是她还是我可以依托的田园，有时我就不会发生令人心慌的寂寞……我发现我这个潜意识的确像万花筒一般，瞬息万变，它还像潮水和风暴一般冲向外界、冲向整个宇宙，吞噬我所要的，摧毁我所恶的，我的许许多多的生活就这样被决定下来了，比如我获得的这份爱情，说起来它真是天赐我也！但是老天爷为什么要折磨我、惩罚我呢？难道我在上界真铸下什么大过，生下来这一辈子就注定一事无成、一无所获吗？还不能独自谋生，就这样寄生地徒然无功地落难不已地燃尽这盏生命的破灯？

我又出现在她家门前帮忙母亲晾晒被单，当我执着一端与母亲一同拧被单时不慎拖到地上，我听见她在房内暗暗嗤效我这个亲爱的人儿；她不敢在我面前把脏水端出来泼在沟里，她把它倒在里面的沟里，只有当我把东西拿进去或者进去拿东西时，才听见她出来从很高的地方往下泼水的声响（她看不起我母亲，因为她对我把钱卡得很紧常常惹得我不快，我又任性于是她也跟着受罪）……这些都是她的爱情的表现。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站在她家门前时，她心里想到的是有一天我会被请入主她的家庭，而我面对这个巨人的巨大的诱惑，心里感到的只有对这一切的一种坚决的蔑视……迄今我所碰上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把青睐和被吸引视为追求的前奏曲——要不然她们会问：那么我们对她们“感兴趣”为什么呢？所以所有这些女人都不了解我们这种人，她也患上这种通病，因此最后她也许会发现自己被人无情无义地耍弄一场……几年来颠颠簸簸的生活为了什么？当这个问号不可避免地闪现在她的脑际，她就不好作答了，有人把它带入坟墓——这种人总是不清白的，有人向社会投诉——她们也许会好受些，有人就惶惶不可终世了——这种人是最不幸的，而她就属于最后一种人。我几乎不怀疑，她会为情感所诱惑追求我直到天涯海角，虽然她很可能会变得没头没脑从而一无所为。对大多数女人来说，我们只会给她们带去烦恼。我们颇有魅力，我们广泛地搜罗倾注感情的对象，我们执着的意识追踪，吞噬她们的感情，没有目的，因为我们并不是可怜的**，也只有最有情义、条件最优越又最有可能的女人，才能使得我们禁不住投入她们的怀抱。

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她丈夫已经去香港了呢……原来自从他窥见我和丹参妹是在真心相爱变得乖巧多了……我知道他从来都不反对这场恋爱，也许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反对呢？也许还因为他从来不敢反对他妻子。他妻子是这样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她从来都不屑于对他隐瞒什么，就在前年，他父亲把他叫到澳门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他妻子大大倾心于我了，也许他还相信他妻子不会背离他吧，在他动身之际，最后他在他家门前停下来抬头望了一会儿我的房间，还没把我放在心上呢！也许只有非常狭窄与非常宽厚才能互相兼容吧——这两种品质正是他的性格的最基本的特征。他是那种不会反抗的好人，即使他偶尔有一点点反抗的火星也会立即被他眼中的这个妖魔一般的女人扑灭得半点儿都不剩了。他觉得留给他一块小小的安土他就毫无怨言了，如果还是一块乐土，那他就欢天喜地得简直成了疯子了。安下心来之后对于他就只是勤劳了，这样一直到死。是我要折磨他的，当然我有我的理由，这种理由是任何人都能理解的。不过现在他也已经过时了。因为我已经把他看透了：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对我构成丝毫威胁！于是当我忽然又听到他的声音时，真不免惊骇一场！……不管怎么说，现在让我看到这样一对夫妇待在一块总是十分火烧火燎的。于是我又拿他来刁难丹参妹。当然她绝对不可能把我抓紧在她手心里：我要打碎这只手掌实在容易得很……只是我为什么要费劲去抡锤子呢?所谓抛弃她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对于我，女人真是一件无价之宝：她们的心儿、脑儿、身儿任由我们占有，她们的手儿还能照料我们，腿儿还会为我们去到处奔走呢，值得因为什么或者一个鸡毛蒜皮的人物去对这样一个有希望的女人行凶吗？

她的白头发的母亲对我的看法大为改变了：她也宠起我来了。因为她看到我是她女儿的宠儿（而不是她是我的宠儿），因而我有时对她撒点“娇”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掉了几滴雨，她出来收衣服看到我们家的被单还挂在竹竿上就叫起人们对我母亲的称谓来：宝姐！宝姐！因为我的窗户就在那里而没有回应她，这使她们母女俩耳语了好一阵子……她觉得我爱她，她也爱我，那么我无可质疑就是她的爱人了，而我这个爱人真是太古怪了！……她有她的逻辑，我有我的逻辑，实际上我们在各行其道……她的欢乐与痛苦、忧愁与慰藉、相思与悲伤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知道为什么，但我甚至纵容我自己……但这能怪我嘛？我明明不能去，我看她也明明不能来，那我在干什么呢？

一个热衷于直觉、热衷于幻想的女人，一个以恋爱为职业的女人——我几乎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上班，难道有时下午四点钟到六点钟左右她是去上班吗？——我知道自从她丈夫出国那个月她就几乎放弃了她的职业，不过实际情形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因此我看到现实中的我的情况超越她直觉、幻想中的我是经常的……当我出门上街的时候，她的直觉和幻想告诉她：我这是到外面等她来相会——我心里当然那样希望过；当我回来又经过她家门时，她同她母亲一起为我一晃而过而叹息……她母亲的气息比她的肤浅、短促得多了因而是有声的，难道我不曾叹息过吗？假如这样可闻而不可触的异性的情感的诱惑（绝非仅仅是卖弄风情），不曾使我深深地叹息，那我才是个货真价实的怪物呢！\我们不能原谅她们的恶劣趣味\因为这对于性急，或性慢的情人都显得如此\她们都愿意有一种表现出来的相互的情焰\也愿意看到强烈的热情发出火\但是借一声痛快的咒骂我发泄了我心头之念\于是我的禁欲主义一点不留下什么\可以叫作痛苦或是罪恶的东西\而我就能把我的整个灵魂献给心灵\虽然什么是灵魂或心灵?它们的诞生和生长\都不是我能知道的\（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唐璜》），看来我必须更加抓紧我的茅盾、郭沫若（我早就想读他们的传记了）:不到我一脚拔开的时候她是不会来抱住我的腿的——这使我想起朵拉（注：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中人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