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场自发的悼会由于一个女人的率先撤退而解散了……这时我发现,有几个在这里数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在一洒她们令人羡慕的热泪。回到家里我发现我的年青、文静的妻子也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她并没有向我隐瞒:他生前也是她心中衷心崇拜的恋人!
**派车来殓尸那天大家都到医院为他送殡,不管人们对他生前的评价如何这次出殡却是特别的:生前与他有距离的人距离消失了,对他抱有宿怨的人既往不咎了……总之大家都觉得每个家庭只派一名成员参加葬礼(这是邻居间的惯例)是不够的,有的小家庭甚至决定全家都去……在这片死亡的空虚里,现在人们的头脑里只剩下对这位一生自恃不羁的诗人的景仰了!就连那些看来与一切都无关紧要的人也十分踊跃地加入这个热热闹闹的行列——他们禁不住受一种氛围的沦陷,但是只要遇到一个难看的脸色他们的热情立即就会烟消云散,好在没有,于是成行了。
来到医院我发现闵桨竟有那么多亲戚从各地跑来为他奔丧不免感到很意外,他们几乎坐满了整个长长的走廊,叫我们这些邻居只好站到房子外面的露天地方去……因此我对医院外面竟然停着那么多各类汽车,也就是对葬礼的规模竟然如此宏大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在殡仪馆门前刚跳下车,据说前面发生了一桩奇事,我赶紧跑去观看,大家都说真叫我们大开了眼界!原来遗体刚从棺材里启出来就有一个30来岁的女人跑来扑在遗体上哭唤闵桨,可是参加葬礼的核心成员,也就是闵桨家的亲戚们都不认识她,但是我一看认识这个女人:她就是那天开“悼会”时第一个退场的女人,也就是我们墓埕里的拔尖女人丹参妹——世人都极聪明,一看这阵势立即就明白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了,在大家对她的行为议论纷纷和猜测纷纷中大概都猜着了:她是闵桨的**……而**的年龄是不要紧的,再说30来岁的生气勃勃的妇女不是正当最令人迷醉和销魂的年华吗?她也就是这部书里拔得头筹的女主人公!据我所闻葬礼就在人们对她的赞叹中继续下去……当然我也听到有人对她的非议,但是这些持非议的人都被大多数人当作固执、陈腐的老古董加以嘲笑……至于我真不明白我心中对这个女人是赞叹还是异议,就像她那特有的美对我还像谜一般……她这一哭又引起闵桨家的女眷们一片哭声,这时我的那位好心的女邻居大摇大摆地走到她跟前,她的裤子蹭着了她的衣服极其冰冷刺耳地嘟囔道:
“哭得这么伤心干什么呀!”丹参妹显然被窘住了,很明显这两个争风吃醋的美人儿彼此是不敢惹的,丹参妹被窘住一会儿之后她的答复是极其巧妙的:
“人都死了,你还说什么啊!”于是我的那位女邻居也就危途知返又大摇大摆地走回到我们中间来了。由于丹参妹采取了一种一意孤行的极其傲慢的表达方式,因此她并没有被闵桨的家属、亲戚所认可、接受,他们从**的困惑的脸色里看出什么来了,有几个人强行将她拖出送葬行列并挡在外面,最后她只好自行离去。
闵桨的葬礼过后我有机会多次看到他那位30来岁的**丹参妹从我家门前过往,现在她与闵桨之间的年龄差异就显得特别刺眼了,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女人:面容晦暗、表情呆滞又不注重修饰,这位以前大都市街巷间女王式的人物我是有印象的,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山区农妇式的人物,但我的那位好心的女邻居对此恨得咬牙切齿——我对我的这位女邻居对这桩恋情之所以如此醋意大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曾几次看见她前脚跟着后脚去跟踪丹参妹或闵桨,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她在闵桨前面走路的那种样子,显然那是要勾引闵桨的意思,不过看来这件事并没有获得成功。后来又听说她更进一步生了病,这回可是有很多人要去探望她了,我完全出于好奇心也跟着人们第一次踏进这所与我们家紧隔壁的院落。但这不是一般的病人人们简直无从接近……她孤零零地站在墙壁前面,面对簇拥在她的房间门前的众人高昂着脸笑……脸上只能看出一点疯狂病人的样子,但已经够厉害了!她丈夫也站在房间里,他向众人自言自语地说:
“这……没想到她会这么爱他……事情弄得真是糟糕……”看来他简直愁死了。
后来丹参妹的母亲白头发大娘也搬走了,丹参妹的一大帮兄弟姐妹(据更熟悉她的闵桨在这部记录里说丹参妹没有妹妹)来把她家里的精美的家具、物品搬了一空。再后来她的房子也易了主……只是她的房子的这后一任主人真有点奇葩:丈夫实在是一个不怎么样的男人,妻子却是一个很水灵的女人,但是妻子在生下孩子后刚做完月子就扔下孩子跑了,音信全无,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我不禁很怀念闵桨,为他的夭亡感到深深的惋惜。
可是有一天我看见在防空洞口上面的小场子上放着一只竹篓子……这种农家挑稻谷的竹篓子会出现在我们这里是令人诧异的,我老远就能看见那里面满满地盛着的是废纸,然而更使人奇怪的是,这只竹篓子竟像磁石一般,而我的心里仿佛忽然变成一堆铁粉似的……它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简直使我无法弄清这种莫名其妙的现象,我觉得十分好笑,结果我走上去看了看这只竹篓子,我发现这里面装的全都是字纸,最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有的还被揉成一团,经过一番探究我终于确信它们都是闵桨留下的手稿:有七八本塑料皮的日记簿;有用订书机订成的厚薄不一的纸页,厚的有一本簿子那么厚,薄的只有两三页;也有活页的……在内容上,诗歌很多,还有短篇小说、日记、札记、杂记等,我简直欣喜若狂,不管你说这是**也好,是一种迷信也好……总之,我把刚才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理解为一种天赋的使命:是上天指派我来保管和整理闵桨的手稿的!沾上这种思想真是激动异常,于是我赶紧把这只竹篓子抱回家里。我正在楼上加紧清理,忽然听见闵桨的母亲在下面嚷起来:她发现竹篓子被盗了!只好急忙下去跟她说清楚。她看着我这位新郎说:东西是你拿去,那没有关系……这些东西本来就没有用,她就是想拿到这里的场子上一把火烧掉的……我对她说:这些都是闵桨的手稿,是他留给我们的唯一的遗产了,我们也许可以从中整理出好几本书来呢!她立即表示看不起她儿子会写出什么有思想文化价值的东西来,她又问我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我结婚搬来这里居住后认识了闵桨,觉得他真是一个旷世奇才,我在山海出版社做编辑,名叫游左,对他的手稿有着天然的职业兴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手稿由我拿去,竹篓子我待会儿拿下来还给她。
现在我总算说到题目上来了:闵桨的这三本用杂志的封面装帧起来的纪录本就是我从他的这一堆手稿里首先整理出来的,我发现这是作者有意写作的,正如作者所说“一卷精神恋爱专题记录”,有始有终,结构相当严整,题材奇异,形式独特,内含深刻,思想积极……但这并不是我决定发表它的理由,我相信每一个人还都会从他的这卷以自我分析为主的恋爱记录里找到其它深广的意义,这才迫使我必须履行我的义务……据我读过的一些手稿,我觉得它们果真不负我当初所望,这就足以宽慰我这颗曾经激动异常的心灵了,我敢说,这位当代的霍去病、邹容、李贺、裴多菲、杜勃罗留波夫、莱蒙托夫、雪莱、拜伦,只要能够深入地挖掘和出版这些遗作,就足以使他像他们那样名垂千古、芳名远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