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巨人的形象。但我看得到她对我的强劲的凝固了的倾心。她甚至旁若无人地在她实际上有两户邻居（除了飞飞、裕子一家，另一户是有一个糟老婆的协和医院医生）的家里谈论我这个情人……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但我可以断定他们在责怪我……真是又好笑又可叹！然而我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惊动了他们，尤其又把她的心过分地“吊”起来……应该说这绝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当然是她误解我了，好在这个巨人不相信她没有征服我，而我也乐于用各种方式要她相信，于是一场危机过去了，她不再粘在她家的门柱上直瞪瞪地望着我的厨房的窗户！

我终于又排斥掉一切恢复了正常的心境，也就恢复了我本身固有的那些美好的品质，也就又有了爱情……于是她追随我出了迷宫，忽然发觉自己恍若仙女……我使得她充满内容，也使得她容光焕发，她显得崇高、痴情，向我展现了她旧有的一切魅力，就像她曾经把我的情感劫掳过去，现在继续这种迷恋是难以抗拒的。

有趣的是，他们仍然怕我见到她丈夫，她丈夫也仍然害怕触到我。本来她在下面吃东西——我听得见羹匙碰在搪瓷器皿上的声音，而这种轻柔悦耳的声音显然专门是发出来给我听的——她丈夫在下面提水，听到我在房间里同椅子碰出的声响知道我已经睡醒午觉起床了，他立刻停止了手中的活儿，她好像也乐意把他推进门里去……关于她丈夫害怕撞到我的事例还可以找出很多。我想他害怕我大概出于这样两个原因：一怕我与他过不去；二这个可怜的人怕我这个“第三者”……要知道做一个我这样的“第三者”是需要表现出顽强的意志和无畏的精神来的！他不知道自从他开始保持完全沉默之后，我也差不多把他完全放过了。

她又发生了一个错觉：她以为我又想叫她将事情说清楚了。她把自行车端到下面去，可是很快她又走回来了，不过把车停放在弄堂里……我仿佛听见他们家的人又在谈论我这个古怪的有情人。他们好像又把我不愿意下去的原因归结到她丈夫坐镇在家这个事实上，使那个总是有一半在打瞌睡的中年男人听后又气又恨得什么似的，这倒不是说他不愿意成为正给他带来无穷烦恼的这场恋爱的镇慑物——当然他力不从心，这也违背他的本愿，而是因为人家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遣送出去了……当我听到她又把车子从弄堂里带回来，确切知道她在家里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对这种爱情的轻蔑: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把我当**人来对待和要求，对于我不也是又可气又可恨的吗？……以前她把热情藏起来等待我去激发，现在她确实主动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应该承认，我是一座冰山，在我的四周有一条鸿沟，她即使努力靠近我也难以征服我……真是多么可悲呵！她并没有得到我很好的报答，过多的情感在让我饱吮之余反而由于过饱而厌食了……其实她的态度和我的态度是一样的:假如有绝妙的机缘、便利的场合，那么把爱情掏出来又有何妨？可是这样的机缘和场合如果对于我没有，对于她就存在吗？那么我的热情可笑，她的过热的意向就同样可笑了！如果她的态度不是这样，那么她还在等什么呢？很明显，从我这方面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种没有任何关系的关系，要么获得一切，要么脱离得干干净净……我常常听见老人们无限担忧地说：死就干脆地死掉吧，没有比半死不活更是一种灾难了！《我们始终未曾彼此亲近》

呵，我们相互渴望

来吧，把我叫走

可是我们

谁也没有

去叫谁！我是

不能把你

叫到何处

既然我一无片瓦

可是你为什么呢

你出于偏见

和多虑！哦

我们之所以

始终未曾

彼此亲近

害得彼此

患着单相思

因为女士呵

就像你骑

自行车，我

走路，就像

你在地上

我在楼上

咱们的差距那么远

我的这下表示简直使她跳起来……我知道她只要闻一闻我寄身的地方就能知道一多半我的心绪……我们都不能不相信这种直觉，要知道我们从来都没有促膝谈心就是靠这种直觉和猜测倾注和发展爱情，只是这种直觉竟然如此矛盾——我们又不能弃置不顾——是我们都始料未及的……现在我该给我的“直觉”的实质下一个确定的评判了：我发现，它并不像人们通常已经认为的那样，是人的一种心理功能，而是一种生理功能，是人身上的一种实在的物质；它藏在人的视觉里，藏在人的听觉里，藏在人的嗅觉里，藏在人的触觉里，藏在人的味觉里，忽然人的这五种官感的力量交叉起来了，但是这种综合力量只等于人的每一种官感力量的一半总和；同时，它又是人的一种独立的官能，可以称之“第六官能”，就像有的人是瞎子，有的人是**，有的人全身麻木，有的人也缺乏这种综合能力或者不能使用这种综合能力，他们只相信他们的五官，其表现就是精力涣散或为人浅钝；它是半瞎子，是半**，是半瘫子，但是它可以穿透大地上的障碍物，可以跨越任何长度的空间，直接感觉和察知事物尤其可贵的是察知事物的内在的世界，这是它的独特的优势；它还是一种更高级的官能，它是一种综合官能，从它到理性思维只有一步之差了；我们的直觉当然随时都可以运用，它建立在人的五官经验的基础之上，但又处在人与人之间必须相互关联或关注的前提之下……这是最后一笔界说了，如果在这 个范围内，它例外于人体的其它任何一种官能，那么所有关于它的论证都可以推翻了。

大约八点钟我下楼，拿着牙杯来到后门外刷牙。天气晴朗，天空湛蓝，视野明净，觉得十分愉快，我情不自禁地放眼四外望去:多么好的一天呵！但愿我不要辜负了这一天！……是的，既不要让自己的完整、和谐受到任何损害，也不要白白地度过这一天！事实上，那时我一边刷着牙，一边并没有把这些思想澄得那么清楚，只是有这么一种感悟罢了……不过我无疑会遵从这种感悟去进行这一天的生活的，因为以往许许多多日子我都是这么生活过来的，这是一种感性的自觉和理性的不自觉！……啊，多么炫目的阳光！你静静地照射在对面的高墙上！啊，多么悦耳的风啸！你撼响着南边高墙后面大院子里的树枝向我袭来！只见眼前的水泥地面上尘土飞扬起伏……我一面轻轻地沉醉在天空、阳光和风卷里，一面不停地刷着牙。正因为我的理智还那么清醒和坚毅，只是轻轻地沉醉，所以当一只麻雀从身边的我的那间澡房的油毡布顶上飞下来的时候，便立即引起我的高度警觉，不过起初我想人怎么能这么容易逮住一只小鸟呢？于是我继续刷牙，忍下了跃跃欲试的劲头，可是我马上发见那只小鸟有点瘸，这个发见瞬间非常迅速地在我心中又激起了那种猎取的欲望，我根本来不及对这个欲望多加回味，这个欲望就使我把牙刷**满嘴牙膏泡沫的嘴巴里，右手从左手接过牙杯，毫不迟疑地将牙杯里的热水朝着那只小鸟倾倒过去……于是那只小鸟的羽毛给浇得精湿，它飞不起来了，跳了几跳，就不遗余力地把尖秃的脑袋钻进一条石缝里，我赶忙从门台上跳下去，奔过去用手捉住了它……我的触手的感觉是：这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小鸟！它已经缩作一团。

我兴奋地回到门内，母亲正在那里搓洗衣服，我把我捉到一只小鸟的事告诉她，她也很兴奋和佩服……纯粹是作为一个并不愚蠢的洒脱的青年，我也博得了一位邻居老太太及其胖孙女的齐声喝彩……从她做出的反应中，我自觉自己是一个美好的有魄力的少年，博得了她喜爱和敬仰！我把鸟交给她，进到厨房里添加热水。

当我再来到门外继续刷牙的时候有点儿激动不已，因为母亲的喜爱和敬仰虽然有其历史的根据，但毕竟是难得的。不过我并不乐意自己易于激动，但我按捺不住呵！我想，要母亲彻底地永远地喜爱我，我就必须改变自己目前的境况……母亲是极其不满意我目前的处境的！哦，我何时才能按照我自己认为我应该怎样自立就怎样自立——既然我不能按照她认为我应该怎样自立就怎样自立？！她看不惯我的生命力、朝气蓬勃……我已经知道母亲更喜爱、也对冷静的勤奋的我更抱有信心，似乎那才更像走我这条道路的人……哦，让理智控制住我吧，不要让母亲不喜爱我，对我不抱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