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是一个很懂得爱情与忠诚的人,决不会犯大的过错,这从她对我在早晨表现出来的宽宏大度的姿态的讥讽中就能看出来……能说我已经宽容一切了吗?但是请想象一下:我自己一个人在早晨的良辰美景里发怒,这不是可笑至极吗?我只能暂时不管这些照常生活。
根据直觉我可以断定:她丈夫已经**了——似乎很难再使它恢复青春了,因而他对老婆不感兴趣只对家庭感兴趣就不难理解了。对于他,只要家里没事他很乐于把这一切都丢到脑后,悄没声儿地去跑他的事,**的活儿。可是我常常有意无意地妨碍他。他也能在数十米之外感到我的厌烦的心绪这也是绝不奇怪的:只要一个人的心灵是敞开的,另一个人注意去观察,人们的心灵总是相通的……谁要是不相信,那么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能自己发现这是事实……于是我的坏心绪就把他就要骑车出行的时候给拉回来了,他简直大发雷霆,但我知道他已经不能出行了。
她没有把丈夫放在眼里在我看来也是事实:她容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钱堆——而我们人类是不允许金钱长出性别来的!事实上她很讨厌他的那种庸俗……但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拿不定主见。
如果说我跑去那边我父母的房间是为了求得从窒闷的爱情中解脱出来,那么她假装骑车出去就也是为了跳出纷扰的心绪,而且有时显然获得成功……她把自行车端出来带到下面去(我完全可以辨别出她的自行车的叮当响声),然后停放在弄堂里自己轻手轻脚地又走回来,这样她待在家里就摆脱了我对她的心灵的无休无止的折磨和纠缠,又能享受到我对她的已经成为一种物理现象的倾心的一面,我即使如此明白地洞穿了她的伎俩,也无法不架空我们的恋爱。不过她的这种享受常常突然被剥夺掉,因为我还有能把我的魂魄顷刻间夺去的欢乐!这时我反过来就能确定无疑地看到她在家里、在干着什么以及我使她皱上的眉头……她迷恋这种倾慕之情,顽强地追求它,而且总能给自己以安慰!
当然她带车下去时几乎都伴随着一个意愿,那就是叫我也下去……她似乎也知道我不是不懂得,但她弄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就懒得再把车推上来,有时也乐于真情假作了。
我的嗑瓜子的响声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然而我腻味地丢下瓜子袋她又觉得我也把她给丢下了……毫无疑问她对我的爱情也已经积重难返——但我只是个形式罢了!中午日上中天时她的忧伤也登峰造极了!因为不知怎的我激起了她的极大的热情,使她跑到夹在我们两所房子中间的场子上来,然而这种热情无疑只能自己在那空空如也的水泥地面上逐渐冷却下去!这时刚好房租收取员找上门来,我的冷冰冰的嗓音简直使她都要发疯了……她开始认识到她始终没有得到我的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她不相信。她仍然把我当作她的爱人,仍然把自己当作我的爱人,在这种梦想中继续她的生活!多年来她感受着的这片温情已经成为她的灵魂的伊甸园和命根子了,现在她不能在感觉里泯灭它,将来还准备在现实中追逐它呢!可是我毫不掩饰对这种爱情都只有鄙恶。她不会不知道。因此她开始对我大献殷勤。我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她几乎来到我的厨房里,经过后门那里从柱子与墙壁的缝隙间偷看我、侧耳倾听我的动向以便决定是否进来,不过最后她好像嗫嚅地走开了。但她把她的怯弱解释为我不欣赏她的这种行动。
吃完饭同家人们一起到了楼上,我大谈我在上面已经谈过的我的朋友之道……什么真正的朋友会把钱送到你手上,而不用你去要……这才是人间的真理!……我想我这番话是讲给她听的,我的平静的声调和我的大道理都对她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使她陷入一条虽然正确却过于偏狭的爱情的死胡同里……但我欣赏她的温柔、她的多情、她的慷慨!
我出去闲逛,在江滩由原先的码头改建的亭子里遇见银华,她和一个面容庸俗、委琐的当兵的男人在一起缠绵……记得在丹参妹之前我也曾把她当作“女朋友”,这在我小时候想来是难以置信的,因为在十几年以前只有最末等的城市居民才与乡下姑娘结婚,而我的父母都是有固定收入的国家职工,就其在城市人群关系中的地位来说决不会落到那步田地。但是近几年来在中国所发生的事情正好与十几年前相反,十几年前是成千上万的城市青年到农村去从事农业生产,近几年来则是成千上万的农村青年到城市或比较发达的沿海农村找工作。十几年前你几乎到每一个中国村子都能找到城市知青。近几年来你几乎到每一个中国城镇都能找到农民工。十几年前农历大年挤在车船里在城乡间来回赶的是城市知青。近几年来农历大年里在车站特别是在火车站上拥塞不动的是农民工。如果说十几年前知青多少给农村带去一点城市现代文明,那么近几年来的农民工大流动则把成千上万的纯农民,变成家在农村却在城市里从事工商业生产的半农民,他们经常带回农村的城市工商业文明无疑是大量的快速的当年知青没法与之相比的。
但是你要是没有机会与他们取得较深入的接触,只是在街上碰见他们,到他们居住、工作的地方参观访问,你仍然会觉得他们身上、脸上脱不去那种在山沟田土里泡大的粗线条、从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泥土味,他们土气、土腔、肮脏……中国的这场进城打工的社会历史大潮动,却把一位农村姑娘送到我们大院里和我做了邻居。我发觉这个由原先是我们一位老邻居的她义父出面跟我母亲说好借我家打水的乡下姑娘很漂亮,她的智力层次、文化程度、人际关系水平还可以,当然我也能从她身上挖掘出纯洁的心灵、丰富的感情、忠贞的爱情,找到默契的气质、吻合的性情、和谐的关系,中国的这场社会历史大潮动又已经把她变成一个半城市人,在她义父帮助下她还想办法弄到一个城市户籍。其实我自己长大成人却成为一个所谓知识分子,我压根儿不在乎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我们不像那些最末等的城市居民只能到乡下找老婆;也不像那些一般的市民阶层成员,只能在城市居民中间找老丈人的家。我们根本不在乎丈母娘世居乡下,或者妻子生在农村,衣皱间还残留着些许乡土,或者将来孩子只能在乡村接受教育,于是我把这位农村姑娘从我的邻居变成我的“女朋友”就顺理成章了。
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曾经有一缕情丝连绵不绝,在我心安神定的时候这缕情丝的存在尤其妙不可言,那时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人单独存在着,而是永远有另一个人——她同我鼻息相闻、皮肤相贴在一起、身心交融在一起,仿佛我的肠子也不像只有一根,她像一股暖流上下穿透我的全身,使我即使在这酷冷的数九寒天也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像糖一般化掉……她知道我头脑里想什么、注意力的转换、情绪的变化,对我体贴入微。尽管她不是每天都来住在我们的大院子里。她还要去上班工作,住到相隔遥远的她干父母家里。而我随时可以动用意念把她召唤回来……尽管我会不会——不,不存在会不会的问题,我能不能把她从我的“女朋友”变成我的妻子,这还属于天数。
后来由于丹参妹的掺合她觉得我看轻她……虽然她也努力跟丹参妹争风吃醋过一把,我们的感情纠缠不清,她搬走了,现在又跟了别人……我所以要在这本以精神恋爱为主题的记录本里提上这位姑娘,所以在把她称为我的女朋友的同时又给女朋友三个字打上引号,就像我在把丹参妹称为我的**的同时又给**两个字打上引号一样,因为我曾经同她也有过一段这种只靠直觉、听觉、视觉进行而从来没有过嗅觉、味觉和触觉接触的精神恋爱。
其实我上街也常常是毫无目的的,只是到处逛逛算是一种采风吧。我正往前走去,突然迎面开来一辆红色的高级进口轿车在我身边的人行道下面戛然而止,推开车门下来一个外貌、服装和化妆都极标致的商界女人,她挟紧腋下的挎包朝人行道另一边的摩天大酒店走去。我的目光不由得被那个女人的外观相貌吸引过去之余也看见给她开车的司机竟是虎虎,这时在我心中男人间的友谊还是战胜了女人的外貌,我连忙跑到车窗边对里面的虎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