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走向她,或者至少说一直停留在通向她的路口上……这条道路确实是诱人的和令人欢愉的我不愿意离开它,这条道路把我们的心连通起来了,爱情又向我们显示了它的金不换的内涵!……她开始非议我又坐到窗下——其实我只写与她恋爱的记录,这表明她的直觉有多么厉害和爱我爱得多么厉害!但我有隐身术,会把我的思考和写作的姿态从她的直觉里抹掉。她猜不透我在楼上干什么……这对我是一桩妙事。她真是太爱我了,她的那颗心真是既情不自禁又倾箱倒箧了,这当然一点也不会被我漏掉。于是她在自顾自地爱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也享受够了,正像吃一顿饭总有吃饱的时候——忽然发觉她心里的这一切都被我察觉到了(显然她也疲累下来了),她肯定禁不住一阵脸红,跑出来压抑着嗓音跟正在场子上的、在她的世界里已经跻身仕女之林的那位个体户家的女老板裕子,像好朋友似的搭讪起来,然后进去(无疑回头的时候也斜了一眼我的房间)却把门关上了,也就是对我的心关上了她的大门,她害臊了,或者说也怕惹祸上身!显然她又觉得这样会太扫我的兴没按捺多久又打开门走出来,但是简直害怕来触动我的一根毫毛了,而且她自觉是一位女王,绝不愿意轻易向任何人屈膝下跪,显得不容侵犯……然而这样她又觉得未免过于拒我于千里之外了,于是索性走到他们家的垃圾箱那儿,大胆地从我的窗户洞察我知道她很爱我之后又怎么样……我觉得很好笑和遗憾,好像我现在才知道她很爱我似的,也许她自以为她的心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窥见吧?而且她让我觉得她很爱我,我会很好报答她的……当然罗,至于要我有实际的行动我还要看到实际的表示……她不知道,我是决不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或者说本末倒置,因为这与我现在的尊严息息相关,尽管这种尊严我也觉得很蹩脚,但我拿它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又帮助家人把被单拿到防空洞顶上——把阴干的被单再拿出来晒叫作“过日”,于是她听到我的实际的声音了……事实上是她把我看得过份低劣了,她以为我会“争先恐后”地跑去抢她这种又有钱又漂亮又荣光闪耀的女人的垂爱呢!或者十分害怕我会成为一个不知好歹的胜利者……这就和我的心理一样了,现在似乎明白事理了……到午饭后,我站在我父母的房间窗前吃柑,她也一直倚在他们家的门柱子上吃柑(她把皮扔出来被我看见了),墙壁虽然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却是面对面的,她就一切都明白了……这时她丈夫从弄堂下面走上来——现在他无所事事,原是F城调味品厂的一名工人——我们彼此瞧见了,之后他又屡次从家里出来扔垃圾——这完全是没活找活故意的,为的是向我表明他的宽容的态度,他到过分看重自己的意见了,他没有想到他的任何态度对我都不值一分钱。
当我在厨房里煮蛤蜊汤时一度觉得她跑到防空洞顶上来看我了。我的镇定从容使她很犹豫,正像她只是窥视、窃听、跟踪、盯梢我使我很忧郁一样……这爱情有时使我狂笑不已——直笑到我实在不能再笑的时候;有时使我把书籍、家具砸得砰砰响——要不是我还能小心留意,我早就砸烂许多了;有时我真想把房间的墙壁都拆掉——我想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把我的房子全都拆掉的;有时我真想掴她一掌——我可不是她丈夫(再说我也不能去当她的第二个那种丈夫),我会揍她、折磨她、遗弃她的,如果仅仅因为她使我痛苦不堪的话……可是最终我又不得不平静下来,除非我真的平静不下来了,因为至少说这也是一种享乐,况且我还能体验到爱情的真正的纯洁性、精粹性和神圣性……我总觉得这可是世上许多人连在梦中都不曾见识到的,我在其他女人身上就没有体验到这种精神上的巨大的享乐。
她又同她丈夫一道出去了,不过没有一道走……他们大概又是去她的一位姑子家里。我想他们家一定在商量什么要事,而且这桩要事是关于投资与收益的,她乐于不让我知道我也乐于装作不知道……其实我对她还是有功的:我使她丈夫不时地拿出大量的钱想方设法地来增加她的生活的舒服,以便增强她对他的信心(他有多么市俗就可想而知了)……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我不能容忍她丈夫,我知道他们回来之时,她跟她丈夫在路上嘀嘀咕咕的就是这件事……她丈夫似乎也为我伤透了脑筋,而且我恰好又有一个使她觉得反常的现象,那就是我在远离她的我父母的房间里竟然一连待了四五个钟头,使她不禁猜想大概我知道她的隐情不爱她了……她被一种疯狂的情绪激动着逗留在场子上他们家垃圾箱边,对我和我的房间(她姑且把我想象在里面)充满着眷恋,仿佛在最后的诀别时刻似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分手呵!应该说我们的恋爱摇摇欲坠于我也绝无好处。我像平常那样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她的一切多虑都打消了。她真是太高兴了:因为我还能爱她!然而立刻又有新的忧伤来代替她的欢乐:怎样才能把精神恋爱变成真正的恋爱呢?面对这个问题她恢复了她固有的理智……我已经说过这时她才是最可爱的!她又拿她丈夫来试探我(叫他出来提水),可是我对他毫无感触,于是她觉得又一个问题解决了。当然,我对于她的所谓的爱情完全是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但我真的那么“神”吗?我这样问自己我自己也会笑起来……我明明赞成伊壁**鲁主义,却**过这种犬儒主义的生活……这是多么令人沮丧呵!我对这种苦难当然也只剩下嘲笑了。她的且忧且喜,她丈夫的且苦且乐,真是多么荒诞不经!我对这件事的思想不是向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吗?我不能去,她为什么又不能来找我谈一下呢?我信不过精神,但我相信一切都会“说”清楚的……爱情与金钱,丈夫与情人,多么简简单单的事情!
我想要是让厄尔吞夫人(注:英国作家简·奥斯汀小说《爱玛》中人物)住在我身边那一定是非常不愉快的——我认为我隔壁的正傻头傻脑地充当着我的“红娘”角色的白菊花就是厄尔吞夫人那类人。我感到她并没有停止对我的心灵的窥伺,她还想从中找到过去的那个我,还时常自以为是地把我看作过去那个狭隘闭塞、软弱无力、愚蠢可怜的孩子!……一个人的心灵要是总是受到恶意的或带**性的窥视,那是多么难受哟!是的,现在我终于长大成人了——我认为它的标志应该是:我们感到世界对我们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造成的影响已经被清算,而恢复了我们的天赋的本色。现在我有足够的力量支配我的心灵、思想、意志和行动了……这下我发现她在受着巨大痛苦了——她感到自己疯狂到了极点,多年的生活的根基付之东流,而且遭人蔑视……这个女人骑虎难下了,她走得过远就难免落到这样艰难的下场。她的心灵无形地无限地膨胀起来,她的难以制止的野心和人间的错综复杂的精神的直觉的关系,已经使她不能自拔了……她真是使我烦透了!我终于揪住了她的衣领,问她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我们两人又谁都说不出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但我亲眼看见暴君都是渺小的色厉内荏的外强中干的……这个女人全崩溃了!我赶紧把她的衣领给扔了。
之后我发现,如果她对我再不驯服,那她自己就要受苦……这就叫驯马吗?我驯服了一匹野蛮的女人之马:《肆无忌惮者永远不会舒服》
你不舒服
在这里肆无忌惮
你才舒服
因此,你永远
不会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