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沉默表示可以。他就说起来:“得安和国光都是我的同学。他们是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是两个性情驯良的青年。他们自有生趣。风衣刚在中国流行开来他们就穿上了。他们打扮得十分入时、漂亮,这一点他们引以为傲——也赢得许多人(包括许多女孩子)羡慕。你瞧,他们两人走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尽管都是一些琐屑的话语引得他们彼此发笑。他们都是下中等身材,面容纯洁而浮露。不过他们并不讨人喜欢。因为他们两人自得其乐,街上的行人无从分享他们的欢乐。他们正处在青春的鼎盛时期,这也就是说,对于他们被人称为‘小青年’的岁月已经过去,而在他们脸上还没有见出所谓老青年的‘愁容’,这一时期是青年人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最近他们两人刚从技工学校毕业,一起被分配到白马河那边的一家工厂工作,因此白马桥成为他们两人上下班的必经之地。
“白马桥是一座古老的桥梁——白马桥那样子你肯定也知道,‘古老’在这里的意思就是简易、粗糙、衰朽、失修:几截高高细细的桥墩,一道窄窄的桥面,桥上两边的石板栏杆有的已经落入河中,于是就从漂在河面上的木筏里打捞上几根原木,把它们捆绑在那里替代那几段落入河中的石板栏杆。至于白马河两岸的风光——这个你肯定也知道。这里一点也不美丽,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论路面与房屋到处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肮脏得不能再肮脏。虽然整个城市正在缓慢地现代化进程中,但是这里还是一派自从人类占据以来随意搭起来的蚁窝似的趴在地面上的景观,显然从来没有进行过认真、细致的规划和建设。
“这哥俩到白马河那边那家工厂上班不出几天,他们就发现他们每天上午下班的时候,在白马河桥头的石头栏杆上都能看见一个神情沉静、纯洁、华贵而又平易的年轻女人坐在那里,好像在仔细观察桥上过往的行人,这个年轻女人给这哥俩留下很不一般的印象,令人琢磨不透,但无疑都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魅力。这一天上午下班这哥俩走到桥头的时候,得安终于就这个女人对国光开口了,他们走上桥堍得安停下来笑起来说道:
“‘这个女人真不赖!’
“‘嘻!’国光瞟一眼那女人,‘她是个姐儿呢!’然后他站在那里瞄视她。
“‘姐儿正好,比我们懂得多,成熟……’得安也站在那里瞄视她。有一会儿工夫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话,随后得安又说:
“‘看来像个夫人,但好像还没有成为妇人……一个真有魅力的女人!’
“国光掉过眼睛瞅住他的鬓角说:‘看来兄弟对她真有意思呢!’
“‘嘘!’得安看了他一眼怪不好意思,‘走吧!’他拍一下他的朋友,于是这两个朋友从桥上走过去了根本没去理会那个坐在桥头石头栏杆上的年轻女人。
“‘那高不可及、深不可测的美丽和温柔会使我找不到幸福的边界……’走过去后得安嘟囔道。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这一天也是他们上午下班的时候,这一回就这个女人是国光对得安先开口,他们一路走着来到桥堍上国光说:
“‘喂,得安,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停下脚步。
“‘什么主意?’得安不知道他谈的是什么随口反问一句跟着停下脚步。
“国光忽然变得一脸酸溜溜的努着嘴唇挤着眼睛难以成句地说:‘你想跟那边那个姐儿认识吗?’
“得安受到刺激绽放开笑脸,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有了狡猾的主意因而也变得十分狡黠起来,他凑近他的朋友低声地问:‘你有什么主意?’
“国光进一步靠近他的朋友附在他耳旁咕哝了一阵,最后笑眯眯地说:‘这样你们不就认识了吗?’
“得安愣了一下,国光继续劝慰说:‘没关系,这只是演一场戏,一切都是假的……’于是两个朋友在桥上陷入阴谋的切磋之中。
“得安住院了,因为他的屁股上挨了不浅的一刀,在这期间那个令他倾心爱慕的年轻女人天天来看望他。每天上午**点钟当温和的阳光照进病房,差不多就在这时她从外面走进来,像她的年龄一样老成,像她的往常一样华贵,又像此时的阳光和煦、明媚。她穿过其它病床在得安的病床前站住。得安睁开眼睛瞅着她。于是她问:
“‘好点了吗?’
“得安点了点头说:‘谢谢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他们彼此相视一下,于是那个年轻女人又说:
“‘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没有,谢谢你!’得安回答说,又笑了一下。
“于是那个年轻女人若有所思,她在病床前盘桓一阵就向得安辞别,她无从插手地走出去,得安没有说一句话……他们的会面差不多天天都是这样。
“一刀不很重的外伤很快就痊愈了,当得安能够下床行走医生就让他出院。她来接得安出院。照例是上午**点钟当温和的阳光照进病房的时候她从外面走进来,这时得安已经起床,穿好衣服,正站在病床后面的床前跟护士说话,因为她告诉他今天她会来接他出院,因此他这是在等待她践行自己的约定。她望着他们从门口一直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发现她来了。
“‘哦,她来了!’得安首先发现她半跟她打招呼示意半对那位护士说。
“‘你们好!’她对他们点点头。
“‘你好!’护士是一位50开外的妇女,她转过头回答她。得安没有说话的机会。于是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道起身向外面走去。来到住院楼门外,那位戴着护士帽子、穿着医用白大褂、脸膛微黑的护士就分别跟他们道别回去了。医院的环境并不称得上优美,沿途有毫无秩序搭起来的棚子和难看的残垣颓壁;而且地盘很小,那么多建筑挤在一起穿行其间真有点让人憋气,走出医院的大门人们的呼吸才轻松下来,肺部才凉快起来。来到大街的人行道上,这里有几棵高大的杉树,街对面还有一排停放消防车的红色库房,得安的脸色涨红起来说:
“‘非常感谢你天天都来看望我……’
“‘看你说的,你是为我负伤的,我怎么会把你扔进医院就不管了呢?’那个年轻女人说。
“‘我做的那点事算得了什么?如果说你不会把我扔进医院就不管了,那我怎么会眼看着你遭受歹徒的刺杀呢?’
“她停住脚步说:‘是啊,要是人人都凭着良心去做事,那么世界上就没有怯弱、残忍和诡诈了,’她又跟随得安的步伐继续走下去说,‘怯弱的人不敢有良心,残忍的人没有良心,诡诈的人不要良心……’
“‘我不懂……’得安困惑地说。
“‘你不懂什么?’那个年轻女人莫明其妙地问。
“‘我不懂你说的话,我希望你说我懂的话……’
“那个年轻女人犯了一阵踌躇:‘那么咱们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
“那个年轻女人笑了问:‘那么可以打听一下吗?’
“‘打听什么呢?’他望了望她。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技工。’
“‘哦,在哪个单位?’
“‘建筑机械厂……’
“‘我猜就是在白马河那边的那家不大的工厂吧?’
“‘是的,你怎么猜得着?’
“‘因为那家工厂就是建筑机械厂,而且我经常在白马桥头看见你过往……’
“‘你是说你认得我?’他很感兴趣地问。
“‘是的,经常在白马桥上过往的人我大都认得,你好像还有一位同事,你们两人总是结伴而行,是不是?’
“‘是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从中学时代就是……’
“‘你们两人给人的印象很好,一直是我研究的对象……’
“‘是吗?’他大声地说道。
“‘是的,你们虽然不是敏捷的、锐利的,但是你们都十分吸引人……’
“‘我猜想你是一位诗人,把白马桥当作你观察人和社会的一个场所,是吗?’
“‘不,我不是诗人,我是电影作家……’
“‘电影作家?……你拍过哪几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