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现在还只拍过一部……’

“‘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你别提什么我的尊姓大名，咱们互通名姓好吗？’

“得安先说出他的名字。

“那个年轻女人说，她叫雅琴。

“得安瞧着她惊叫起来：‘那不是前一段风靡一时的电影《金陵女子》的编剧吗？我在演职表编剧一行就看见过王雅琴……’

“‘是的，就是我……’雅琴肯定说。得安好久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站在那里不往前走了，于是雅琴说：

“‘我真羡慕你，凭着自己的一技之长平静地生活，能够别无所求……’

“‘我真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回答你，雅琴，’得安有点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说什么……’

“‘好吧，’雅琴伸出手来，得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连忙去握住它，‘我就住在这里面六十二号，你能来我家玩吗？’雅琴又说。得安握着她的手呆呆的没有答话，起初这使雅琴有点尴尬，因为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后她想还是留下他一个人为好，于是她抽出手跟他说再见，又对他招招手，然后走进巷子里去了。其实得安只是窘住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呆呆的没有答话。他完全知道雅琴怎样离开他走进巷子深处。于是他开始觉得这一切非常好笑，因为虽然自己和国光设下一个圈套，而且由于国光手脚不慎，不过幸而只在自己的屁股上戳了一刀，自己同这位年轻女人认识了，但是他们筹划的阴谋也只到此为止，因此雅琴陪着他这一路走来要是和自己的目的联想起来他就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和做些什么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非常好笑，但同时他感到自己多么幸福，一种无法解释的幸福——虽然无法解释但他确实感到幸福极了。于是他发现这一带不是十分熟悉吗？自己的家、干活的建筑机械厂、雅琴的家、白马桥、自己这几天来住的医院都离这里不远。于是他想着自己的家心花怒放顺着大路迈步走下去，上午九点多钟的煦阳斜照着大路一边的房屋，现在除了自己的家他脑中别无他念。

“雅琴的家十分别致，建在一个看上去约占通常房间三分之二大的黑洞洞的地下室上，房前有一道斜梯通上门口，整个房子是钢筋水泥结构，用粉白色建筑涂料装饰——这在白马河两岸那一片平房世界里是极其罕见的，它被分为三进室：最里面那一间有一排窗户，是这个家庭最明亮的房间，它是雅琴的房间；中间那一间比较晦暗、闭塞，是她父亲的房间；最前面这一间是他们爷儿俩做饭和进餐的地方。雅琴的父亲是一位中学物理教师，他身材高大、匀称，皮肤天生又白又嫩，因而他是一个十分标准的美男子，这位美男子中学物理教师看上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服装总是最新潮的，不过他却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架近**，这副眼镜大大抑制了这位前卫的美男子教师身上的妖冶使他显出几分斯文。

“他们的家庭生活是这样的，那位美男子中学物理教师承担起照料女儿的一切事务：早晨，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来到厨房打开煤炉，把淘好的米和水调配好放到炉上，然后提着篮子到市场上采购供一天食用的各种荤素食材，顺便取回牛奶；当他从市场上采购回来早饭差不多已经熟了；白天，由于中学生每星期只上几节物理课，平均一天还没有一节课，因而他又有时间赶回家做他们的午饭和晚饭。至于除了学校的事务和家庭的事务，这位美男子中学物理教师还有没有他自己的事务就很难说了。因为他好像并没有自己的事务，如果说还有的话，那就是他喜欢在空闲的时间抱起一本书到女儿的房间里和女儿一块读书，或者帮助女儿誊写她的文稿。雅琴是喜爱她父亲的。因为他有知识而且体贴人，而首要的一点是他明白他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从来没有差错和怨言。

“至于雅琴的生活是这样的：每天上午七八点钟，她从她的房间里的席梦思床上起来，更衣、解手，然后到外面来进早餐；这时她父亲差不多已经把菜肴摆好，甚至于连饭都装好了，她只要洗一下手，刷刷牙，就可以坐下来就餐——她有一个饭后洗脸的习惯；饭后她父亲去给学生们上课，她把吃脏的碗碟堆到水池里，只整理一下桌子，碗碟要等她父亲中午回家做午饭时洗；然后她漱口，洗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转椅上坐下来工作……这个房间里的桌子、椅子、沙发、立柜、床、床头柜，都用精美的装饰布装饰起来，在靠手的地方有靠手垫，在放脚的地方有搁脚垫，在走路的地方铺着地毯，在枕头的地方有枕头垫，整个房间显得考究、高雅极了，在这里一般工作两个半小时她就感到累了，于是她就从家里走出来到白马桥头上去坐一会儿，可是自从那天由于碰到一个蒙面刺客后她就不再去坐在白马桥头上了，不过她摆摆手留在家里翻翻书，或者沉浸到电影作家的冥想中；父亲从学校回来了，她就出来拾掇着帮父亲做午饭；午饭后那位中学物理教师一定要去睡一个多小时午觉，而她却不一定，因为文学工作就是这样，当灵感和任务来临的时候什么也不能阻止作家的工作，作家甚至于不惜坚持到眼力欲枯的地步，而在苦苦地寻觅和酝酿作品的日子里作家是怎么也睡不着觉的，即使在晚上夜眠时间也睡不着，而当她感到头痛或疲乏的时候，她不仅要睡午觉还会整天睡在床上不起来——因为她十分赞赏一位无名诗人的这样一首诗，把它当作自己的生活的座右铭，那位无名诗人的那首诗这样写道：《休息》

“假如你不舒服

那为什么要

强迫自己

即使强迫

自己去做什么

那于身无益

于心又有

多大益处

假如你不舒服

那就应该去休息

生活并不是

殉道、苦行

它要让人

感到幸福——

疲倦时躺下来

让自己舒服

健康时投身

一切欢乐的事业

下午是她读书时间，她读书有做札记的习惯，因此当她在桌前坐下来时手里拿着一支铅笔，肘边还放着一本札记簿和一支圆珠笔，有点意思的她用铅笔画在书上，值得记下的就用圆珠笔写在札记簿上——多半还要附上自己的感想和认识，从两点多钟到五点多钟下午她工作三个小时左右；于是这位个儿高高、气质不俗、衣容华贵的女电影作家从家里走出来沿着马路散步，这里的居民在每天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分就会看见这个年华已老大但是绝不是没人要而是不要人的孑然特立的女人款款而行，不过他们无话可说；散步归来她父亲已经回家了，她又帮她父亲做晚饭；晚饭后她坐下来看电视，她把看电视当作读书、读报一样，她并没有像某些人那样一打开电视机就一直看到所有电视台的节目都播完为止，她只从节目报上挑捡那些她喜欢的节目看，而为她所喜欢的节目往往很少，因而通常她只看到八点多钟就把电视机关掉；八点钟以后是她为自己服务的时间，她可是一个讲究卫生、喜好修饰的精致、漂亮的女人，比如修修手指甲、脚趾甲，钉钉掉下来的钮扣，用缝纫机缝缝脱了线的衣服（她自己不做衣服），用高级洗发水、护发素洗头发，洗澡，洗衣服，熨衣服……她都把它们安排在晚间干，因而她是爱好夜生活的，一般每天都要到十二点钟才能上床，不过现代化的时代已经大大减轻人类的家务劳动，她已经不用用肩膀去挑水、动手搓衣服和拿扫帚了；此外她还要花半个小时坐在那里或者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进行对当天生活的总结和对明天生活的规划，然后写日记；在她的席梦思床的枕头旁边还放着一架精巧玲珑的半导体收录机，在她刷牙、上床睡着以前她还喜欢听听广播和催眠曲……这位女电影作家的一天和几乎每天的生活就是这样。虽然自从她的写作获得成功以来，她出外进行过几次肩负使命的并不轻松的工作旅行，也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一些读者和观众的来信，但是对于她坐享其名、靠应酬过日子的名作家的生涯还远远没有到来，她家的文艺界的朋友也没有纷至沓来，只有几个从F城路过的电影工作者顺便来看过她几回，而她又不愿意与那些闹着要搞文学**、创造新文学和文学的丰功伟绩的青年作者为伍，靠着一点经济和文学的资本到全国各地乱跑一通，因此她的生活几乎与她成名前没有两样，一样地孤寂。也许她的成功并没有引起轰动，只有当地一些文艺活动才邀请她参加，更大的社会活动她还没有荣幸莅临。不过最近有一个人开始闯入她的生活，令她莫明其妙地有点喜不胜收和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