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丹参妹从来没有对他动过真情。他极为不愿意看到她在我窗下的场子上擦自行车时表现出来的心悦诚服和甜蜜温柔……他想大喝一声，但他对她又吼不起来。倒是她对他的那声低沉的怒吼充耳不闻个中固然有因，还一整个半天在下面故意一声明又一声明地叫唤……于是接着几乎又发生了一次恋爱危机，这是由我的长久沉默引起的，她还以为我在争风吃醋呢！其实是因为我没有人说话的缘故，直到我的家人下班回来我们谈过话我才把她的危机感彻底消除掉，也让她丈夫听出来我对与她的恋爱是“很认真”的，这使他很伤心，因为他正很为难：他的老父亲已经来很多封信和电报催他了。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我知道她丈夫正在下面提水，只是等着他提完水进去顺手关上门的同一时刻咔嚓一声把灯熄掉……这个举动立刻让她猜想到什么……我知道我肯定又把他们困扰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从白头发大**无比愤怒的怪叫声中就能听出一切来。我“看见”她正把她丈夫执在那里呢，就像一位教师正在教训一个被罚站在那里的老实的小学生，这位学生对教师的这种体罚权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又衷心地爱戴和敬畏老师，表面上只能应允一切……我只是把这作为我的权力来欣赏，难道对我们的爱情有什么裨益吗？我甚至憎恨她这样大地夸张我们的爱情呢！

他们在那边都不能从我的言谈的调门中套出什么，因此也就不能做出任何回响。本来我并不想过多地令她担心，想照平常那样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知道昨天托人买的两盒人生蜂王浆，是用这星期《中国广播报》捆包的，这张报纸需要我去读一下，而我也不想去恭敬她，因此就在我父母的房间里多待了一会儿，显然这把她家的三个大人都轰动起来了，他们走出家门，在那个场子上同时却各有一番表现：她对自己的无妄之灾表现出一种内心的缄默不语；她母亲觉得女儿一切都好，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她显得急不可耐；她丈夫倒不五几分得意之色了……可是读一张报纸还不用两刻钟，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上述痛苦与欢乐的位置就对掉过来了。但我做得十分巧妙：我既没有（让他们觉得）爱也没有恨，既没有宽容也没有忍让，更没有褒扬但也绝无贬黜之意，既肯定了爱情又否定了叛逆……总之我在大海的浪涛中驾住了我的小舟，做到得而无失！

可是正当我在凯旋之中做着爱情梦的时候，危机却悄悄地降临了：这次她从我的沉默里不是看出认可而是看出沉沦了……当隔壁白菊花家和他们加那边的电视里正在大谈深情与纯情时，她却对着我存身的地方（我正昏躺在床上）露出一半冷淡的微笑了；再加上中午我自己吃完饭上楼后我的家人才回来，所以我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傍晚她更加深信不疑了，我开始从她的声音和发出的响声里听出她正在与我脱钩……而其原因在于我：我是一株温室里的小苗子——竟然因为她和她丈夫而在我与她的关系里沉沦下去了！真是太可气了！……我当然能够对她的心理活动一目了然……我不知道是我可笑还是她可笑，但当我显然由于冲动而不由得直挺挺地立到楼板上，通过存在于我和她之间的直接的渠道看了她一眼后，我和她就谁都知道了！她从我的这一瞥里看出我还是多么冷静、多么看不起她丈夫，反过来就是对“爱情”还是多么“执着”——现在我要是能在直觉里放弃它才怪呢——这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的确，如果说她是这里的女王，那我就是这里的天皇了……不要从两个著名的国家里指出他们的职位是同等的……天空是与宇宙一体的，而地球之君历来的说法是天命的！她丈夫确是一位软心肠的男人——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他对自己竟然成为别人的“唯一的”障碍简直感到痛苦。这时他从外面带车回来，从他的声音里我知道他对我的与他势不两立的态度十分懊恼……我已经说过，他这人根本就不在乎妻子干了什么，只要他那小小的利益不被侵犯的话——大概只有妻子命令他同她离婚他才会痛哭流涕吧！不过作为丈夫他自然又希望妻子与别人没有关系，如果曾经有过那么从此不再有关系也是一桩好事——他也感到如果妻子与我无关了，那他与我就更没有关系了。但他进门之后，迎接他的是他妻子的一眼无情的蔑视，他立刻就把自己碰上的残酷遭遇推想到我身上，出来对我狠啐唾沫。但他进去之后又出人意料地对我轻轻地掩上房门……显然我耽扰了这个男人……然后把精神拔到一个可以与我的房间面面相对的地方，对我这个“第三者”考虑再三，最后选取了一条与人无争的途径……的确，他为人平板、思想浅薄，把一切事情都会看得十分简单，只能把它们一笔带过，所以这种人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会孤伶伶地死去的就是这种人。他本来会是一个十分宁静的人，完全是我的又尖又刺的行为非把他弄得不安宁不可，一直使他的头脑处于混乱状态……然而他也有免遭愚弄、欺凌、刺激和颠簸的法子，那就是放弃瓜葛和斗争，但他不知道那样干。然而我对他根本没有兴趣。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不要失去给我巨大裨益的恋爱。我也不相信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她生来就无条件承担着爱我的义务……我必须笼络她的感情——爱事实上是不幸的不自由与一种满足刚好相互抵偿的双方的义务，它受意志的制约，正如我的一首诗写道：《“命运”和“热情”之网早已把我们兜住》

“命运”和“热情”

之网早已

把我们兜住

但是把“爱情”

单说成“天意”

是完全不对的

因为撮合

我们的也许是

“天意”，但是

持续这种

友谊的却是

双方的“意志”

而对于美好的

形象，对于

“爱”唤起的

“爱的热情”

人们决不会

竭力地去

剿灭它，就像

把奇耻大辱

剿灭一样

但是“成功不能为

凡人的力量

所操纵，”有一个

诗人这么说

“你若花更多的

力气，你就

不配得到它！”

我依靠“意志”

我也听从

“自然的谕旨”

我的感情

就变得像

那水一样

有什么挡住了它

它就会流到

别的地方

永远追随着你

流转下去

我对你的

“热情”已经

非常坚强

就像我的

“意志”一般

于是我的温和的咳嗽声就把干戈化为玉帛。但是如果说干戈使我感到危险，那么应该说玉帛也不令我如意……我一再描写了我的这种可笑又绝妙的处境，现在它并没有丝毫改变。她丈夫的心绪已经变得很乱。要不是她花言巧语地哄他，这个好人早就从这里一气之下逃走了……但我还不能对他有任何甜情蜜语。他一直不明白我把他揪在手里干什么，因为他并没有等到遭到驱逐的日子，我好像也绝无与他争风吃醋的意思……因为他也不了解我们恋爱的内幕。我对我的恋人一向是十分清楚的：除非她来让我承认她是我的爱人，然后才有我的事情，此前我绝不做任何事情，我也做不到——当然除非直觉的爱情本身……即使是这片爱情也只是摊在一块平面上的，我决不允许它在我心里变成具有深度的立方体！……说起来，在这个寄希望于我们男人的社会，事情被弄得如此可笑，但是事实上这却成了一条唯一的出路。心灵或情感并不是任何理智所能控制的，而我们人人在生活里都只能顺从它们……我只能去承认我这人是怪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