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到F城温泉洗澡完全是慕名而去的。在市面上发行的一张F城地图这样介绍F城温泉：“市内有著名的温泉，泉脉广，温度高，泉质优，而又集中分布在市区，这在国内是少见的。”以后我又多次从不同渠道听人提到F城的温泉，才知道这个温泉竟是F城城市的一项很大的旅游项目。

不过我这已经是第二次到温泉浴室沐浴了，第一次也是慕名而去的，但是慕的是“温泉”之名，而这一次却是慕“F城温泉”之名。

我早就听说澡堂的票价提高了，万万想不到涨得这么高，一张次等的澡堂票从四角涨到了两元五角……这一下子扑灭了我心中今后每星期都来这里沐浴的企望，而我又不喜欢去大池子。

我第一次来这里沐浴时还是一个孩子，心中十分崇敬那些充满活力和劲道，而又衣着入时的青年，我记得我在这个地方就见到一个这样的青年……那时我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和猜测，因为我的衣服穿得那么好又显出这么稚嫩和纯洁的样子。我坐在廊道上排了好长时间的队，看见他因为迟到和懒散挨了一个伶俐却十分灰色的青年一顿好训，而他竟然显得有点怕他尊敬他……那个干净利索、气宇轩昂却十分灰色的青年显然通过一种情感控制了他的灵魂，当然他所以能使他变得那么唯唯诺诺，不时也辅以一点怜恤的柔情。我真替那个好青年过意不去，心里十分袒护他。

如今我在这个地方又见到这两个青年，已经时隔数年，他们显得老了，都更加不着边际了，这里也不再阳光明媚而是乌烟瘴气了。训人的青年仍然架子十足地坐在那里或拿着浴巾走来走去。那个好青年脸变得更加低沉了，一双贼眼在四处溜达。我后悔没有到里边更高级更保密的个人浴池去，果然我进入浴室后，这个青年利用他的服务员身份曾经从我的浴室穿室而过……但是大概他也察觉到我对他的高度关注了吧！

我的午饭是在浴室里吃的：三块糕点（吐去半块），两杯浴室里备的茶，一只很大的柑……我想大概由于糕点十分油腻，一整个半天都不觉得饿，直到吃晚饭的时间肚子还是饱饱的。

顺路从邮局买回来几张报纸，回家后发现家人们也买了几张……一下子报纸多得看不完似的——因为还要读书，而读书是主要的。

除了对感情这桌珍馐佳肴狼吞虎咽或者细嚼慢咽或者像品茗一般呷一小口外，我对什么都感到厌恶：我既不允许她过于激动，也不允许她过于冷静；既不允许她与我疏得过远——尽管是暂时的，现在还不允许她与我靠得太近。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巴结女人——这种意识无疑就是我所患的心理疾病的最高表现了——我对我所要的感情只是严厉无情地去攫取来的：要么全部给我，要么我一点也不要……只要她还爱我怜我，她就会发抖……说实话，我就是这样把这个女王般性格的女人制得服服帖帖的……我的天性在这个生死关头得到了最彻底的暴露，但是要让它在我的思想和行为里占上风，无疑还需要时间。从她身上，也从我自己身上，我也深切地体会到：什么都不算什么，只有爱能征服一切！你看，她是那么漂亮、那么高傲，又激荡着永不枯竭的内在的活力和感情……只有我抓住了能一直闯进她的胸膛、肚腹和脑子的门把……她被我的这种本领陶醉了，为我折服了，我只要斜瞟她一眼她就会不由得浑身发抖……《我比谁都通晓你的心》

感情只能用

感情去交流

我比谁都

通晓你的心

比你自己

都通晓，虽然

我们不是

伴侣，不是

情人，甚至

也不是朋友

但我们是

恋人，我们

在精神上

有这么笃的交情

你不知道

为什么，有时

我激动得

把满腔温柔奉献

那是因为

那时我是

爱情的化身

你是忏悔的殉情者

感情只能用

感情去交流

蓄意的抓捕

人家当然逃避

因为停电打开窗户（我那是不透明的木板窗户）又很冷——生活条件就是这样，有许多事情都耽搁了，又写了一首诗：《你把你的心交给我》

你把你的心

交给我，不是

我独断专行

要把它禁锢

爱人呵，我为

空幻之感

而发愁！爱人呵

只要你还

远在天边

不管你变得怎样

又怎能消除

我的愁扰

你又为我的愁扰

而愁扰！哦

你是一个

多好的女子

那是一个

纯粹的人性

它不受任何约束

只有一颗

芳心在跳跃

我这样严待

我的俘虏

有时连我自己

也感到寒心

可是那可诅咒的

战争，给我

造成这样

一种局面

“她”简直成了

我的命根子

要是我放松

对“她”的管制

“她”仿佛就会

溜走，到那时

我还能活着吗

说实在的，如果说有一种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最令人快乐的最狡猾的生灵，她们也不足以成为我的女王——像成为她丈夫那种人的女王那样，因为我尽管矛盾百出，不能为所欲为，但是如果我不能从她那里得到我需要的东西，我就会从她身上跳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去……痛苦并不能使我的天性轻易地屈服——我这天性看来倒真有点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的意味……尽管我有时非常讨厌这种殉道行为。许多书读过之后，人物大多忘记了,只有世界文学名著中那么一系列人物形象时时让我回想起来。我自以为我和他们属于相类似的人物,如果我们的个性和思想感情没有相似的地方就太奇怪了，我想除了人类的各种品性确有某种程度的永恒不变的特点外，我还可以从我们的环境中找到相同的因素：首先，我们只是在个人行动，社会并没有为我们提供任何便利；其次，不管我们多么勇猛地冲突也冲不出个人生活的狭隘范围；第三，生活环境对我们是压制的。

这段记录看来写不下去了，是什么使我文思枯竭了呢？因为我有了一个过失大大滋长了她的尤其是她母亲的骄傲情绪，简直令人难以容忍，我又摔起书本、椅子和门来……其实这完全由于她好从捷径走极端造成的，因为她在知道爱情之后就要求知道谁为尊为长，并且希望自己为尊为长——这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一伙人的生活都需要一个舵手（或明或暗），而她自觉是很聪明的……但这对我来说不是还为时过早了吗？如果现在我在她们看来就是完全卑贱的，是她的第二个那种丈夫，不过是金钱与女人的崇拜者，那我不是就不要为我们的命运担忧了吗？因为从现在起我和她就没有什么共同的命运可说的了……我在这份爱情里追求什么我是最清楚的，所以我最勇于放弃旁的一切……如果不是她那么爱我、顺从我，我们的爱情不是早就完结了吗？……我冲动得从盛钱的烟灰缸里倒出五毛多硬币跑到街上去买烟抽！……当我看见白头发大娘双手叉在腰间等在场子上看我出来时（我关门出来，甚至连我走下来的脚步声她们都能听到），我觉得她搞得太过火了……我不过发现让她（指我的恋人）看到我处于高亢状态容易使人产生误会，把调门稍稍降低一点啊！

我沿着大街溜达下去，远远地看见有人在街树下卖蛇。在他身边放着两只竹编的蛇笼。另外还有三条大蛇支起身子面向大街张望着。我想起不久前有一个朋友对我说，现在满街都是蛇餐馆，以前哪里有人吃蛇肉的？我想他毕竟比我年轻几岁又孤陋寡闻，我小时候在F城的街道边就经常看见这样卖蛇的，你看现在不是又看见了？我走到那三条可怕的大蛇近前赶紧绕了个大圈子走过去，没想到在下一棵行道树底下还站着一个同样卖蛇的，在他身边也放着两只竹编的蛇笼，但是在这棵树下却有四条大蛇支起身子望着过路人，因为没想到我不小心走路时挥起的拳头一拳打在最前面的那条蛇的脑袋上，那条蛇头一歪又立即支起身子并朝着我扑过来，我真是被吓得屁滚尿流——不过应该说屎尿都没有冒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个卖蛇的人迅速地奔过来掐住那条蛇的脑袋并且马上开始剥它的皮，然后把蛇肉挂到树上蛇皮则被丢在地上，可是不知道是在做梦呢还是看花眼还是真出了灵异的事情，那张花纹蛇皮竟然自己从地上像一条活蛇一般立起来并再一次向我扑过来，这一次我真是被吓得真魂出窍、满脑门满背脊像脱了一层皮似的淌汗……又是那个卖蛇的人迅速奔过来掐住活蛇皮的脑袋并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这一次蛇皮才像泄气的气球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