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显然很得意，因为我家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客人（我记得她对她们，甚至对我母亲都是嫉妒的），而我对她好像毫无兴趣……的确，我曾今有机会同这位年亲的女客人单独待在一块熄了灯看电视，但我想着这位年轻的有夫之妇那一身臭皮囊、臭嘴巴、臭肉逢、臭油垢、臭汗觉得真是索然寡味透了，但真奇怪，我一想到她好像同样的一件东西就变得完全不同了……我想感情肯定并没有给这种好感添加多少调味剂，这种好感主要来源于她过的那种圣洁的生活和更多的天生丽质……尽管你倒别说，我和这位前来避难的农村妇女，在精神上也有一点那种关系！……她前来避难，由于他们夫妇在现在竟然接连生了四个孩子，她丈夫这位农村党员，被他的上司——乡党委抓起来了，命令他们夫妇中的任何一个去做结扎术……但他们因为生的四个孩子都是女孩——除留下最大的一个外都送给了别人——还想要一个男孩……她的表现是异于寻常的。为了避免触痛我，她出来叫她丈夫不要提水了（他还只提了几桶）……而她自己蹲在水龙头下面显出极度的幸福……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幸福与她丈夫有什么关系？……的确，种种事实表明，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做这个女人的情人都是有福的……夜里十点多钟她还到弄堂下面去提自行车……这表明她又做好了我去叫她或者她紧跟我下去的准备……不管她多么愿意让自己处于热恋之中（无论对什么人来说，只要他还能像年轻人那样恋爱，这都是极为幸福的），她永远都会随时清醒过来……多么富于理性又多么富于激情（显然她也暗暗准备好迎接任何考验）——真是一个何等奇妙的女子：你要怎样爱她都行得通！

那个对我的恋爱事件曾经幸灾乐祸地议论纷纷的家庭，现在对我只有艳羡了……正如幸灾乐祸是由那个三蒋弟挑起的，从幸灾乐祸到艳羡也是由那个三蒋弟改变的。那个三蒋弟在中亭街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卖免税物品的商店里站柜台……我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某一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去市二医院那天吧）我从他的店前路过，他看见丹参妹跟在我后头对我表现出一种真正的痴情……虽然她跟在我后头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相信我能做出这种推断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恨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爱也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她估定我醒来的时间开门出来，也就是来勾搭我。但她又把自己遭到的蔑视归结到她丈夫身上——我记得有一天早晨很早她就起来了，我也醒着，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她想：我受到这样的待遇难道就因为我的房间里睡着他吗？显然她谁都看不起又谁都不想得罪……在她看来我不欢迎她和她丈夫夜夜相守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我不宽容他，她又没处安置他……又有一天晚上她将自己像卷春卷一般用被子卷起来不让她丈夫下床，他只是问：那她叫他去哪儿睡呢？她就不是那种还能忍心下去的妻子了……当然我不否认他的澳门客身份这时在她心中起的作用……好在我并没有因此抛弃她，于是他的日子只好得过且过了。关于她那位丈夫，我已经说过事实上我已经把他放过了。她要留着他——因为他又富有又不碍事又慷慨，那她就留着他吧，这只是她的事情，我并不认为这与我真有什么关系。但我不能对她表示什么，因为道理十分简单：我要表示什么好意就应该直接去表示，任性、恶作剧和疯子般的享乐才能拿到这个神奇的领域来进行，好意在这个领域将是白搭的，而且会有那种加劲把票子往水里扔的奇怪感觉！

我又在白菊花的小儿子身边见到胡胡，这个孩子对我油然生畏了……当然这绝不奇怪：我这个人又不是一看便知的软骨头、贱种！……他今天换了一件米黄色的衣裳，是从个体商贩市场买来的那种,带有浓郁的洋味……而这就是人们所认为的最时髦的衣裳……我应该提上一笔的是：这个孩子在她的生活里一直是我的化身（这当然也瞒不过我的“直觉”），他在家里简直是一尊被保护的小神，正如白菊花的孩子们所说，她非常疼爱他，绝少打他，每当她丈夫要打他时她只要喝一声：“别去打他！”他举起来的手就软下来了；不过正如我也听见她打他和听见孩子诉苦那样，她也不是没有打他的时候，但那是她为我伤透脑筋的时候，不然就是恋爱使我们筋疲力尽的时候，那时我们就彼此感觉不到温柔的爱情了，而他又犯了法……当然干脆拿孩子出几下气也是可能有的情形。孩子是十分无知的。不过由此可见，她对我的爱还是一个自以为高贵的妇女对一个漂亮男孩的爱……可惜我不是唐潢，只是徒有其表的搪瓷娃娃！

现在言归正传。善善那时就坐在那里吃饭。真是太有趣了：他及其尊夫人都知道我和丹参妹有一段“私情”，而我竟然没有对我的爱人表现出一点感激之意，这一向我就被他们视为一个坏蛋了，正如白菊花含沙射影所说的那样：我是我们F城地方戏剧里的“狗子”！如果我们在廊道里相遇他们肯定回避得将背贴到一旁的板壁上……真是太有趣了！不过让他们自作自受吧，我有什么办法呢？让我再来描绘一下我与我的恋人之间的这位“红娘”吧，因为她还在暗中窥伺我：《窥视》

你以为我只是

装腔作势的小傻瓜

你也许会看见

我不设防的

松弛、烂漫的

脸面，你以为

我会回想起

我的劣根性

会显出一副

战战兢兢的

惶恐神态

你以为我

对你会有

甜情下意

你这粗壮

暴躁、无知

蛮横，略有

几分姿色的

杀猪卖肉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外张扬内松弛

时而张扬

时而松弛

这样才能

在人生的征途上

不知疲累地

跋涉下去

哦，我像龙一样

时而昂首云端

时而伏饮地泉

时而蜷身洋底

时而仰卧山颠

至今还没有人

认清这一点

所以误会

还像我们这里

丘陵中的山一样

包围着我

还像阴天里的云

一样压着我

……

自从前些日子她就把我看作她的人了……她确实爱我爱得很深。但我是不允许她把爱深藏在心里的……把我当作一个已经解决的问题丢在仓库里，只是偶尔从窟窿里望它几眼，看它是否还在……我要她把这种爱情表现出来供我享用，要看到他们因为有了我在受折腾——这可以当作对我的不幸的初恋（初恋总是最美好最不幸的）的安慰——也许有人会说：你不是早就恋爱过了吗，这怎么会是你的初恋呢？确实正如我在前面所写我早就恋爱过了，但我仍然认为我与丹参妹的恋爱是我的初恋，因为我觉得我与以前的异性的所谓“恋爱”都是十分朦胧和肤浅的，只有我与丹参妹的恋爱才有一种真正的震撼人心的感觉。我也不允许她完全从我这里腾出手来专力去对付她丈夫——他被她哄得像机器人一样听话，我听见他出去时她甚至把他送到门口夫妻俩互道再见呢，那种典型的登峰造极的市民生活图景又重演了（这种生活的特征就是自我中心和实用主义：以一个人为中心，其他人，谁都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存在，只是因为对于那个中心人物来说是有点用处的），我要她至少要把她的精力的一多半分给我。经过我在书本上、椅子上和门上，跑到远离她的我父母的房间里去，发出的嘲笑和慨叹……这样不断地下功夫，不管她对她的遥远的心上人多么善于宽容，我也使得她满足了我的心愿，我也已经精疲力竭乐于躺到床上去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