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母亲上街回来又把我叫到防空洞顶上帮助转移竹竿上的衣服——因为这是要跟随阳光转移的。我在那上面瞅着他们家的被金黄色的阳光整个照临的高高的旧土墙，像以前无数次想过的又想到：她以为我爱她就一定在想着去亲近她、去对她明说；但她不会知道，我虽然心里爱她身体却准备离开她……我觉得这个恋爱了好久的女人真是异常不幸！在我与世界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又不可逾越的巨墙，因此我需要别人来拉我一把，而她总是在巨墙的那边对我前后左右地辗转腾挪、孔雀开屏，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我来说这种爱情不是太可笑了吗？

可是我的一声温柔的（可以说是怜悯的）咳嗽和吐痰声，却意外地把我们的爱情向前推了一步……当我躺下睡午觉时，我听见她抱怨起我老是待在家里不出来……说实在的，乍听起来我简直莫名其妙。我知道我躺在床上的时间都被她用一种正式的因而也是冷静的更加深沉的感情钟爱着，但我不愿意把这种爱情推进到这么短的心灵的距离。我起来之后显然很反感，而且马上被她察知了。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心想从这份爱情里寻找缺陷，于是她想她丈夫就是唯一的美中之瑕了……这简直使她啼笑皆非。当她进去把她的这个察知告诉她的正躺在床上的丈夫，连他都笑了起来——如果说她是一位女王，那他不过是女王的名符其实的弄人罢了。

不过当她躺下睡午觉时，我知道她的脑袋瓜又恢复了冷静。爱情总是她不得不考虑的首要的问题。我严肃地审查这个仰躺着的、眼睛和嘴巴都张的大大的脑袋瓜，觉得十分快乐。然而忽然一声喧哗使我想到别的事情上去，更确切地说产生了一个疑虑。当她起来后从房间里走出来，来到她丈夫和母亲中间，我的这个疑虑就统治了这个家庭，她对此愣了半晌，接着想通过直觉的渠道对我报以一笑……你看，这是一个性格多么可爱的女子……但是这当然又不是，于是我只好让她把这个疑虑搁置起来。

我躺下来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因为这几天真奇怪我非常疲困），可以说把什么都淡忘了……当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需要我不遗余力地去牢记的……也就是说，我把我的心灵的强烈的向外辐射力不知不觉地掩藏起来了。于是当我醒来时我发觉我的形象几乎完全改变了：她和红花儿（她又回到娘家来了）似乎都把我看清了：我虽然对她们“有意思”，但绝无去追求她们的意思。我的这种处事方式深深地铭记在红花儿的心里，她明白了却不说什么，但却激发了丹参妹的巨大热情……显然她一整个晚上都在玩味我的这种性格，设想自己怎样去接近这种性格……但我是急于要把世界恢复到原先的样子的，因为我觉得异味很不好受……我发现白头发大娘又对我的刚强的姿态和女儿的软弱的姿态而气急败坏了……她害怕什么呢？当然她女儿是当事人，她是不害怕的，因为她知道我对她有爱情。

早上四五点钟发生了一起，可以说在天下所有的火灾中距离我家最近的火灾，但是要说威胁到我们的房子那还差的很远，所以人们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场子下面已经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互相关心这起灾祸。烈火中的爆裂声和水龙的呼呼作响仿佛就在我的耳旁。但我并没有起床。

不过吃过早饭后我跑去看了火场子。F城钢卷尺厂和附近的居民互相推诿失火的责任，虽然工厂被烧成怎样我没有看到（它已经巨人于门外了），但有10幢民宅被烧成残垣断壁。

我算年龄是严格按照实际年份来算的，她也从我这里学会了这样给她的孩子和自己算年龄，因此据我推算起来她今年是29岁……一个人长到这个年龄性情早就基本稳定不变了。依我细心考察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的千姿百态都是恋爱从她心中制造出来的，因此不管别人怎样非议她的某种姿态我都能够欣赏……我没有忘记一个具有天生丽质的女人对我的爱情，别人懂得什么呢？事实上……不管她意识没有意识到……她只为我一个人而生，我完全可以替她把她的爱情的情形吟咏出来：《我只为他一个人而生》

是啊，他们

不理解：我疯了

但是他理解

他是我的思想

我的感情

我的心灵

我的言谈

我的举动

我的生活的态度

他一下子

就全理解了

他是我的爱人

我的思想

我的感情

我的心灵

我的一切

只是它们的形式

事实上，她也像我一样蔑视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们都因为有了对方才用忍让来表达这种情感……总之，对我们来说心爱的人儿是无所不在的，而我们对无所不在的外人任何时候都只能像对待万万得罪不起的爱人一样有节制。但我发现这个整个儿被我俘虏的女人，近来对有一点又显出根本没有想到的情状来，那就是我可能会去爱别人……这是极有可能的，我早就表示过我决不会对精神恋爱过于忠诚，因为这是很危险的……不过现在我显然并不想去让她想到这一层。

我的晚起又使她忧心忡忡，她丈夫也跟着捏了一把汗。对她来说我的生气就和我的善意一样重要：正是因为我们互有善意、时常互生这种闲气，我们相距遥远才有了缘分，我深知这一点。于是我的不怀恶意又被理解为对他的一种默认……但我基本上也没有怀抱好意，于是就把她的情感掌握在对于精神享乐主义者极为有利的分寸上。

她对我又在桌前坐下来表现得又伤心又知趣……我刚刚坐下来，她就激动得跑到他们家垃圾箱那儿扔垃圾，这种情形我是能知道的。我在翻看那些旧诗从中寻找新的灵感，感到十分欢愉。

我的工作一停下来，我的心极其自然地又完全滑入她家里……她又在做她丈夫的思想工作，这个巨大的收获立即使她撇下他跑出来对着我知心地欢笑。我的确很犯踌躇：因为我们家的洗澡棚搭在后门外，我到底要不要下去洗澡呢？身体是已经脏了，但我害怕碰见她。不过既然已经被她知道我赋闲在楼上，我就变得很不自在了。我只能决定去洗澡。每当我出现在门外——开门啦、提水啦、拿衣服和皂盒啦，我都极力装出一副最温顺的样子以防她出来偷看我。

她想着我……我知道她只把她的高贵的青睐停止在我的澡房之外……在她家里咧嘴嘻笑，但她不允许她丈夫穿凿附会地跟着取笑我，因为她知道我会把这视为一种亵渎。倒是我回到楼上后一声嗤笑把她的魂魄都惊吓飞了……我看得出来，她决不会和她丈夫结帮营党，决不会向着他牺牲我。

我对她的影响多么巨大呵！她对她丈夫的任何一种态度都取决于她对我的意志的直觉……难怪他要时常来乞求我的友情了。我刚刚仿佛给她一个怂恿，也就是她刚刚同他热起来，我就又给她另一道完全相反的旨意了，于是她又把他推开了……他出来吐唾沫，怨恨我，但他忍气吞声了。

我在房间里的沉默吸引了她全家的注意力……因为他们三人都闲在家里。基于她过去的感受，她觉得我是爱她的。不知道是出于指使，还是我的平心静气的沉默把明明吸引出来。他出来提水，一边等着水龙头把他的铝制提桶灌满，一边故意跟一个小女孩轻声细语地攀谈起来……他们又抓住一个机会来寻求我对他的宽容和友情了——他们不无理由地觉得平静正是一个人思想成熟和头脑清醒的标志，或者干脆就是已经默许的表示吧！但是她丈夫的直觉能力几乎是废弃不用的——这无疑就是他的生活就像一个“无”人的原因了。根据我对他的长久观察，我知道他的总的心理状态是这样的：他认为他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只能任她怎么做，只要能使她开心他对什么都会避而不见……在他看来要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一个情人才怪呢，我或者别人反正是一样的，他根本不在乎！但是等他进去之后听他妻子说我不喜欢他，这使他很生我的气……因为他现在有点急躁和不耐烦了，简直越来越难忍受了。但他拿我没有办法。

不过显然，尽管我不喜欢他这并没有妨碍我同她的恋爱……她马上出来，站在他们家门前的台阶上对我一展她的爱人的丰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