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由于我哥哥听广播的兴趣日增以及其它种种原因,家里收音机归了哥哥,我要听什么节目都要到他的房间里去听,或者等他上班时间向他要来听,过后就得还给他,这样听广播当然叫人不满足。现在我多么怀念我能随意支配一架收音机的那段日子呵,多么渴望能够再独自拥有一架收音机呵!难道在现在买一架收音机竟像渴了喝不到水那样苦恼吗?听了我的感叹也许许多人不禁会问,他们没有看见社会是复杂的,每一个社会似乎总有一些人从社会生活中跌落下来陷身低谷……失学、失业和种种精神困扰使我一事无成,这些使我丧失了经济收入和一切保障,现在虽然有了虎虎馈赠的那笔巨款,但是想着巨额的出书费以及种种可能的更紧急的需求我望着商店橱窗里的收音机,手摸着口袋心里还是实在有点犹豫不决,不过我已经越来越拿定主意某一天要毅然决然去买一架收音机。
我在哥哥的房间里很热衷地听广播电台介绍老将宗泽,照例从我哥哥的房间到我自己的房间我的行踪受到她的追踪,她仔细辨听我的每一声谈吐,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探询我的宽容,接近我的心灵直到完全攫住它……但我是绝不宽容的,因为对于我根本就不存在宽容与不宽容的问题,无形的军队不可能攻克一座城市……也许飓风会把一座城市卷上天,但是她的这种就像探子一般的爱情绝不至于是一股飓风吧!
当我就要离开我们家的那个公共的房间(也就是我父母的房间)时,母亲叫我帮助干一桩家务事……我们家近来确实有事干……我的答话显然搅动了她的整个家庭:首先,她丈夫觉得我对他有所松动,他兴高采烈地骑车出去;其次,她对我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很生气,而作为泄愤她专心致志地去听她的邓丽君风格的流行歌曲……我感受不到她的半点情意,这倒确实使我痛苦不堪、后悔不已;最后,白头发大娘对我如此怠慢她女儿简直要像风箱一样呼呼直叫了……这从她的嚷叫声和发出的响声里就能听出来,她嗔的一声撑开那把精巧的**黑布面三折式雨伞上街买菜去了。
然而我们的心很快又接上了,因为我实在不能再在桌前枯坐下去了,我很赞同英国的长寿(活到91岁)首相丘吉尔说过的一句话:能够坐着我绝不站着,能够躺着我绝不坐着……当我在床上躺下时立即就被她发觉了……当白头发大娘上街回来后我发现她对我的看法又有了一点发展,她对女儿的情人的天生的偏见差不多消除了,她的一切疑难都从女儿那里面授机宜得到解释……总之她开始把我视为和她女儿一样任性的人了。但是最终完全改变她的根深蒂固的观念的,是她听到我在与我的家人的拌嘴中表现出来的丝毫也不受任何羁绊的思想感情……事实上她把人分成两类,而我素来被她归到束缚深重、疏漏百出的一类人当中,她倒显得比我更完美了!
的确,我绝不想对这个与我隔着一条街两堵墙的所谓爱人(尽管她在遥远的地方确实很爱我,为我快要揉碎一颗心)承担任何义务。我们两人性格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可以从她的言行里强求爱情,她却不能指望从我的言行里强求爱情(除非我感到就要失去她的爱情必须去笼络她);我永远不会去这个近乎生人的人家里或单位里对她谈情说爱,她总有一天却必须要来……假如我长着这样一副性格,她也长着同样一副性格,那么我们就不会有缘份了;假如我们真长着同样一副性格,或者有一半的性格是相同的,那么最终被改变并去适应对方的也将决不会是我,因为只有她才有那么多的割不断的感情来弥补我对世事的冷淡,而我却永远缺乏这种激情……这一点正是她最无法与我苟同的。我在与家人们的谈话中顽强顶住了她从她家里伸过来的求情的“颈项”,这对她显然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她一下子缩起来了,可以想见她顿时变得面如土色,这我当然都知道……她够伤心的了,我决心绝不再去打击她……果然不久她就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爱我……我发现我越是对她显得经常缺乏热情我对她的权威就越大,现在我就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总是力求弄明白:在我们的关系中——当然首先得有关系——究竟是她爱我,还是我们彼此相爱,或者我爱她……在上列这三种情况里,她给我的权威是每况愈下的,直至一点也没有……这种女王的性格对待爱情就是这样干脆利索地一刀切……女人们在与我们的关系里总要见出分晓,稍微愚蠢一点,稍微疏忽一下,就会使我们全盘尽失。
明明从外面骑车回来,还没有进他们家门在场子上就大大咧咧地说起话来,显然是特意讲给我听的,说在长途汽车站一辆运营的中巴车刚刚到站就发生了一桩爆炸血案:年轻、漂亮的售票小姐被她的前男友引爆的炸弹炸死,有一块肉——显然就是死者的生殖器官血淋淋地飞挂在树枝上,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观看……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痴情丹参妹说不定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笑的,因为如果我真像他想象的那么真心痴情丹参妹,我早就不是疯狂就是自杀了!
我在一篇小说里说:人类都是力量的崇拜者。是的,我们先别去说人类对那些智力超群者的崇拜,在现实生活里,人类就往往为那些膂力、生命力、魄力所迷惑;在特定的时刻,人类也往往为那些耐力、自制力、毅力所叹服。在现实生活里,那些膂力过人、生命力旺盛或者具有一定魄力的人,他们也往往用他们的力量去迷惑人,因为他们尝到并利用了人类对力量的崇拜心性,滋生或企图公开、半公开乃至秘密地在人们的心灵中间称王称霸。在这里我要说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在我目前的生活环境里,也有那些膂力过人、生命力旺盛或者具有一定魄力的人(这几种人似乎在每个地方都有),他们曾经在这里称王称霸过——那是在我年幼蒙昧的时代,但是现在我的心灵是不会容忍这种霸王地位的,于是有些人感到后来居上给我让路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喜欢我,我也喜欢这些人——也许正因为这些人喜欢我,而且颇为识趣吧!但是我的后来居上的姿态也惹恼了另外一些人,于是我们之间的较量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这就是我在下面写的吵架。
我的吵架对象就是灼灼。他挑衅地说:“你跟我抗衡呢?!”
这是那种肥壮、墩实得像一只木桶的中年汉子,这种人竟然敢于与我过不去——这件事本身就使我非常气愤;而且除了这一点,这个男人居然还时常尾随我上街想瞧看我和丹参妹出格、出彩的风流韵事(灼灼从本质上就是一个臭流氓,只是他在人际关系中的地位太低了,这大大压抑了他的精神和心理,使他无处表现出来;但是遇上后文将要出场的鲜柿的有点呆傻的儿子新新,他的本性就会大露一手。每当只有新新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的饭桌上吃饭,他就会跑过去对新新说:我拿你的漂亮妈妈怎样怎样了……那种话每一个女人听了都会怒不可遏,每一位儿女听了都会感到奇耻大辱……有一次被我母亲听见了,她问我:难道她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跟我说话的?……我想他是不敢这么跟别人说话的,更不敢这么跟我说话)……更可气的是,有一次我和住在离我最近的哥哥同时外出多日,回来后我发现我床铺个上面的纸板顶棚整个被掀下来了,再一看我的窗户的木栅栏也被弄坏了……也就是说有贼进入我的房间了,虽然房间里的东西并没有被怎么动过,一小包钱放在墙角也没有丢失,我一下子就怀疑到灼灼,根据两点:一、只有木工才有这么熟练的技能,在不损坏外墙的情况下整整齐齐地劈开窗栅栏的底座;二、作为邻居我曾经耳闻,他猜测我很有可能把丹参妹馈赠的大笔款项藏在我床铺上面的这个纸板顶棚里,更加使我忍无可忍,我对他表示了极大的蔑视。我说:“(在中国骂人是一只生殖器算是最难听的)!”
“(一只生殖器)呢!……你下来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