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明明骑车从南门兜驶过,因为他哥哥家(也就是他父母家祖屋)就在成吉思汗路,可是这一次他遇见我却突然从车上摔下来钻进一辆正驰向黄埔军校路的大卡车底下……我立刻就听人报告说:他死了……他这明明是自杀行为,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理解或者不相信。只有我马上就清清楚楚地断定:我就是使他自杀的唯一凶手!我的心抽得多么紧呵!我一直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我不敢跑去报告他妻子,因为我觉得我和她事实上还不熟悉,而且事情玄妙得很,说不定会有什么灾祸降临到我头上……但是很快他妻子、儿女和岳母不知道都被什么人找来了,我从人缝中看到他妻子听人说道他这明明是自杀行为,她似乎猜到几分了……但没人知道我是什么人,没人会想到我的责任……她就永远无法明白全部真相了!她面容严峻、冷酷、专注……这就是她应变的常态……现在我的直觉还很难捕捉到她的心事,她着手料理后事,我赶紧避开了。
我忐忑不安地穿过五一广场坐下来拿鞋给人修,然后从五一路绕道回家。在五一路我惊讶地看见新近耸立起来的铁道大厦,还过街进去逛了逛,我发现它的头三层事实上是一个不小的百货商场,但是商品堆放得有点零乱,而且商品大概都是乘铁路之便从外地运来的,标价都很贵,比如一枝彩笔F城只卖两毛四,而那里标价一元四角……明明的自杀虽然使我大吃一惊,但对我似乎也不完全意外,前天晚上我不是还在饭桌上宣扬:假如我的所有的问题都得不到解决那我就一死了之……那时我的直觉不就已经知道:死亡的念头已经光顾他的脑子……我不是还想让他死去看看吗?这几天……直到我出游之前我的思想又太阴暗了……可不是我对周围的人的影响真是太大了,我的怪癖的性格为我在邻近人们中间树立起来的声威真是过于巨大了,他们几乎都成为我的思想、言论的奴才,而他显然比大多数人更单纯,加上我与他妻子的“暧昧”关系,我对他的影响就更大了,更可叹的是,我在饭桌上从来很少认真说话……现在看来我不仅无意中点明了他的困境,而且无意中亲手给他提供了一个摆脱这种困境的最不幸的手段……现在他就手足无措地死在我面前了,这难道不是向我敲了一下响亮的警钟:今后我应该懂得检点我的言论了……现在我是个“人物”了,说话算个数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对生活不是早就没有什么可留恋了吗……正当我的生活越来越陷入困境并受到家人们指责,刚好重温到在耳畔萦绕多年的、由**战士在战场上喊出的名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就对家人们说:我感到我现在的处境,很像**战士在战场上的处境,**战士在战场上喊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现在我也要喊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战士在这个口号下在战场上与敌对阵、战斗,王杰在这个口号下扑向正在燃烧的炸药包,我也要在这个口号下扔掉一切包袱奋勇前进……做人就必须有这种精神才能勇往直前、无往不胜……不是也还有一句名言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这个怪人又不能从此不再那样说话……生活可不是可以任凭我们的意志随意加以改变的!……明明的死算是我的什么胜利呢?我并不能因此去攫取什么,我到底能从我的生活里的这场变故中得到什么好处我实在无从知道……我早就说过,我的问题不在于他是一个障碍,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他的死是我的直觉主义的胜利,因为他**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同他妻子的使他无法得到解脱的“暧昧”关系,可我并没有占有过他妻子,她的肉体我连碰都没有碰过一下,甚至我连一句话都没有跟她直接交谈过……我绞尽脑汁只记起大概我平生只跟她交谈过一次,那次我们在水果店买水果的时候相遇作为邻居寒暄一下,那还在我和她产生恋情之前!
他们家沉寂了好几天,突然有一天又从他们家传出消息说:明明并没有死,那天他妻子发现他还有一点生息立即把他送进F城最好的医院,经过抢救他又活过来了……我感到很激动,在家里待不下去了跑出来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看见一个十分迷人的女孩,当我再去瞧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从她曾经站着的那个楼梯口走下去,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也许因为我并不合乎在电影院门口放荡的女孩的脾胃,记得我从电影院门外经过时曾经亲耳听见这种女孩的这种评议:她们是决不会和我搞的……我也大可不必符合这类女孩子的口味吧。
对于我,从银行到信用社,从旧货市场到物资回收商店,为了一个月十几块钱跑了一天半就是很自然的了。
从墓埕里后面的那所大院子的高墙上跳下来一只小猴子,三蒋弟正好在场子上就惊叫着捉住它。他找来一段绳子绑住小猴子的一条前腿就像溜狗一样溜它玩。那天我正在场子上帮助母亲晒被套、床毯,他又牵着小猴子走出来,那时他新交的女朋友也跟在他身边——她是一个外来的农村姑娘,作为就住在他家对面窗户里的邻居,我知道得很清楚,当这个姑娘刚搬来与三蒋弟同居后没多久,她家里人就跑来看过她——刚好也在场子上的邻居们都围上来观看稀罕的猴子,我因为素来对山珍海味颇有兴趣就说:小猴子又不是小狗有什么可溜的?把它宰了吃掉更好,也尝尝猴子肉是什么滋味……三蒋弟听后就想把小猴子交给我处理,但是我没有去要。没想到过了几天三蒋弟真把小猴子给宰吃了,我想过下去尝一口但是没有下楼,我知道他也想过叫我下去吃几块猴肉,但是他最终并没有叫出声。好几天后从弄堂下面走上来几个男人要找那只小猴子,邻居们都说没看见。
不久后我就听说三蒋弟腻味那个农村姑娘了,当她一再来三蒋弟家时,三蒋弟不再理会她了,后来更是避而不见,三蒋弟的父亲老蒋就对那个姑娘说:愿意给她一笔钱买断她与三蒋弟的关系……后来那个姑娘就不再来了,但是我不知道老蒋有没有给她一笔钱,或者那个姑娘有没有收下那笔钱。
像任何人一样我也有我自己独特的天性,但我整个人却是社会和生活锻造的一个怪胎……看来我再也无法彻底恢复我那优良的天性了……我的怪状已经不止一次惩华我了……它使我今后再也不敢跑去会见出版社、杂志社或报社的编辑……我们居委会主任听说我在家里搞创作,对我母亲说这可以成才嘛,而她有一条门路十分愿意推荐我,但是我带着稿子被领去见她后,她就再也不愿意为我这种据后来听说“不以为是的人”费事了,现在我原先公司的科长又因为我的出人意外的奇怪、傲慢和冷漠——其实我的衣服里面流淌着迫不及待的热汗——而永远开除我的工籍了……当我在街上继续往下走时我脑子里想到的我应该去的这个地方就是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