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上山的石阶上我面对繁闹的五一路坐了好一会儿，我想起当我当初不辞而别那口铁饭碗、金饭碗时，曾先后有两任科长跑到我家里挽留我：《郑主任》

这是八月里的一个阴雨天，整个天空灰黑一片。台风刚刚袭击了这座城市，路边还可以看见若干处坍塌或岌岌可危的墙垣或房屋，有一条输电线揪断了还没有修好，树木在剧烈的震撼之后现在正安静地在那里耸立着，不过还能令人感到台风的余威：它们正像剧烈地运动之后的人一样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舒缓过来。他走在一条小路上，路面用白色的长方形大理石铺成，满地是枯黄的落叶和四分五裂的瓦片。他是个矮子和瘦子，五短身材而且瘦骨嶙峋。他约60岁光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低档化纤布浅天蓝色衬衫，整整齐齐地挽着袖管，和一条铁青色裤子，脚下穿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简朴的棕色塑料凉鞋，他长得就和他穿得一样都毫无特色，乍看上去你绝对猜不出他的身份。他的前额、鼻尖和下巴是扁平的，是一个典型的东亚细亚人，不过他的两只小眼睛有点儿陷进去并从凹深处射出光来，但也是平平常常毫无特色。我们看到他的脸皮和手皮是微黑的，他的皮肤上的皱纹细密、浅淡。从前，在那黑暗的年代他曾做过一家小业主的小徒工——也就是替他的老板勤务打杂的角色，后来，在那众所周知的1949年8月的某一天，光明的、虽然装备十分粗陋但却人数众多的南下亚洲**直到海边的****攻克了这座城市，他凭自己的贫苦出身、大胆和能写一点字一夜之间变成这家小工厂的主人……是啊，**就是翻天覆地，在中国整个五六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只有这次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就变革社会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程度而言，让我们回顾一下一个个朝代的兴亡，回想一下一个个辉煌的历史家族的盛衰，回想一下商鞅变法、王莽变法、王安石变法、张居正变法、戊戌变法，回想一下汤武**、辛亥**……那只不过是在一个社会形态里变戏法而已，辛亥**和蒋介石专政确实摧毁了封建阶级的宫殿，但它们彻底改变了中国社会的封建和殖民地性质吗？**政权只是在封建社会的雄厚的沃土上，在西方**的**巢下滋生的一株资本主义嫩芽罢了！一句话，他被提拔到相当于现在的公司副经理的职位，从那时起他在这个位子上一直坐到现在，差不多和我们的**共和国的历史一样久长，当然工厂的规模扩大了，从只有几个人的小作坊变成拥有数千名员工的大公司，后来又加入拥有几十万员工的全国性大公司，社会**给他造成的这两段截然不同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数量相等的痕迹，这种人在今日中国政权的各个阶层尤其是在中下阶层大有人在，他们起初往往什么也不懂，后来被送进学校，有机会参加各种会议，那些老师和领导的讲授和谈话在他们的一片空白的脑壁上打上最新因而也是最强烈的印记，以此奠定了他们的思想基础，平时从他们的嘴里常常会传出一些色彩浓重的政治口号，甚至会想出某些政治措施，但说句实话，他们就连“政治”、“**党”、“社会主义”这些名词的正确含义还不完全懂，几十年来北京发动的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把他们搞得晕头转向、人云亦云，因而他们常常感到自己受到捉弄（因为这些运动常常是互相矛盾的），最后终于迫使他们回到古老中国的明哲保身的老路上去，尽管如此，只要一听说这是中央或者上级的指示，他们就会像接到皇帝的圣旨一样加以执行，他们从来不多想一下：那些组成中央和上级的和自己一样的人为什么下这道指示，自己应该怎么办？总而言之，这种人只是那些真正的**党人从事事业的琐屑工具罢了——人们也许会说：中国实行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全党（还有全国）服从中央，全国拧成一股绳，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这不正是中国的一大政治优势吗？不错，这很好！我看不惯的是有许多人缺乏自己独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思想……这时这个小老头拐了弯走上一条有点倾斜的弄堂，这条弄堂的左面是一幢高大的半殖民地时代样式建筑，右边是一间两层楼的刚刚用红砖砌起来的民房，走完弄堂上面是一个狭长的面积不大的场子，从这个场子也可以看出台风侵袭的痕迹，那就是场子上堆放着一些被风从房屋上刮落下来的废物，这个场子的右上角有一道很高很长的石阶子，他右手按着膝盖一步一步地走完这道石阶子他的目的地就到了，他一面轻微地喘着气一面举手敲门，敲几下停下来然后攥紧拳头敲，同时把背挺的笔直……这是因为他意识到他这是来到谁的家里，他一想到他的主人就由衷地高兴起来。突然门开了拥进一个穿白衣裳的身子，随着探出一个女人的头，这个头长得又白又胖，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肉墩墩的女人。他们俩是老朋友，相见之下彼此都十分高兴。

“是你啊！”女主人说，急忙上去打开大门，然后踩着细小的碎步躲到一旁恭迎他。她的朋友笑语声声、挺胸阔步英姿不减当年，不过他的这种“快乐的英姿”只在极好的朋友中间出现，所以她惯于用那种轻蔑的好玩的目光去看待他。她跟在她的朋友身后，她的朋友跑得很快把她远远地甩在后头。他们经过一个盛满一个个盆栽的天井进到大厅里。大厅正面对着天井，左右面和后面都是房间，那四扇门都紧紧闭着仿佛里面没人住似的。小老头忽然极其敏捷地旋过身子郑重其事地对他的朋友说：

“宝姐（那时我们家因为修缮和装修房子正暂住在防空洞顶上那套在我们这条里弄里唯一没有门牌号的独门独院的房子里，因为这套院落是一所大门开在另一条大街上因而门牌号也在那条大街上的大院子的一部分，这套院落原先住着五兄弟一小妹，后来他们搬走了房子空在那里，我们家差点没把它盘租过来），闵桨两天没去上班，你知道吗？……他呀，经常旷工，我为这个来，宝姐！”说完他迈着坚决的不安的步子在大厅里绕起圈子。

宝姐几乎哭着对他说：“你先坐下来吧，郑主任，我去叫他下来……”宝姐侧着身子站在那里说完从大厅的一扇后门走进去，那扇门旋即闭上，郑主任来不及说出一个字……他已经张大嘴巴但面对着门扉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本来想喊住宝姐就她儿子想先跟她说几句话，可是有什么办法，他结舌了。他们虽然说是在一起工作了很多年的老同事，但是很多年以来他们都很少到对方家中登门拜访……这种专访在我们的老百姓中间不是经常性的，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罗，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没事也就没空，也许可以说这是郑主任首次光临这个家庭。他瞧了瞧大厅，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扶着双手开始仔细环视四周，大厅四壁几乎空空如也，只有后边壁上挂着一幅他不认识的外国人素描画像——那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大厅里有一张四人木沙发和几把随便放置的古式太师椅——他的座椅就是其中之一，他看到这里好像刚刚接待过宾客似的，一辆轻便型女式自行车靠在后边墙下——他认识这是宝姐的车，天井后边的土墙刷得雪白，光亮反映到大厅上来使得本来就没有多少摆设的大厅显得愈加寂寥，他油然感到这里多么空荡，自己多么孤独，四边的空房子好像充满着恐怖！他有点胆颤起来，然而这种畏怯的情绪是他所不愿意有的，再说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呢？他竭力把这种正在向他接近的情绪赶开，这时他听见楼上某个地方传来嗡嗡的说话的回声，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上去从而使他一下子避开了正在临头的恐惧感。很快他听见先是过道上后是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想到他们下楼来了赶忙在座椅上坐好集中注意力等待他们出来。他看见闵桨从大厅后边一个门里走出来，这是一个身材、体格和他几乎完全一模一样的年青人，只是很有气魄。郑主任一下子被年青人吸引住了，虽然他们过去在公司里经常碰面，但是认真领略年青人的风采这还是头一次，他觉得闵桨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申斥和打官腔的人，仿佛自己必须对他以诚相见否则就会不堪设想似的。年青人走过来跟他打过招呼然后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他又掏出两支烟递给郑主任请他抽烟，但郑主任谢绝了连连摆手说他不会吸烟不会吸烟……于是年青人自己点上火，把另一支烟插回放在胸袋里的烟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