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我妈妈说,”闵桨喷了一口烟雾说,“你是来打听我为什么两天不去上班?”
“是啊,是啊,你是不是病了?”郑主任说。
闵桨打住话头注视着他听他把话说完然后干脆地接着说:“我只能说一句话:我不干了……辞职了,就是这么回事……”
“你不干了?”郑主任将信将疑地重复说一遍。
“是的!”闵桨肯定地说,他瞧着郑主任觉得跟他再也无话可说,而且这位愚蠢的平时高高在上的上司的脸上有某种东西……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他有点畏手畏脚,而这对于这位上司未免是可笑的,由此他想到许多人都是轻浮的和病态的,他们总是蔑视什么而同时又畏惧什么,因而他们有时是傲慢的有时则是卑贱的,然而这一切又全凭由他们的直觉和庸人的成见,他想到那些执着的健全的活的人性他还一个没有见过,于是他想立刻结束这场令人恶心的谈话,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夹着烟卷不说一声就走进去,起初郑主任还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撇下他,可是他快要走进门时又站住没有回过头说:
“就这样,郑主任,星期三……后天我自己去政工科说一声……”说完他就走进去,那扇门又闭上了。他听见他走上楼去,在无限的惊讶之中他听见宝姐忧伤地说:
“就是这么回事,他不干了!……”
“他不干了?那他准备去干什么?”郑主任几乎恶狠狠地对宝姐说,下属、后生对他如此不讲情面对于他几十年来还是头一次,他简直老羞成怒。
“我怎么知道……”
“他没跟你说一声?”
“他根本没跟我商量这桩事……”
“嗨,那样一个人……他又不傻……他的聪明我真是领教够了!”他讪讪地说。
“你还生他的气?”
“是啊,我真没想到,他在公司里干得不错……年轻人这是怎么搞的!”他皱着眉头答非所问地说,不过确实他的气消了:干嘛拿老朋友、老同事来出气?虽然这位老朋友、老同事是使他屈辱的那个人的母亲;他也许还想到闵桨就在楼上,那样一个人是否容许他拿**来出气?在极度的气恼和心烦意乱之中他辞别他的老朋友、老同事走出来。这次公差是不愉快的,他觉得年青人无情地践踏了他的软弱之处,我怎样才能避免这样的吃亏事?他边走边想,我应该自己不心烦意乱,不向别人示弱,是啊,错误出在自己身上……但是尽管如此,回到公司里他还是拿手下人出一通气才能解恨。
两个星期就像往常那样过去了。大约15天以后那位职位相当于公司副总经理的郑主任又来到闵桨家里,宝姐又去叫闵桨下来与他会面,这时他们已经在那个为我们大家所熟悉的大厅里坐下来,郑主任以少有的平起平坐的口气说:
“闵桨,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到今天为止你已经连续十五天没去上班了……”
闵桨坐在那张四人木沙发上翘着腿一只臂肘靠在后背上一只臂肘靠在扶手上冷淡地说:“十五天又怎么样,我永远都不去上班了……”
“你不要误会,”郑主任竟然有点火起来,“根据**有关条例,职工连续旷工十五天以自动退职论处……你不会不知道……”
闵桨觉得好笑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动退职……这不是很好吗?我以为还要去政工科说一下呢……”同时他想,一个人不管在哪方面受到过多的宠爱都会变得像孩子一样。
“你应该知道,”郑主任说,“正因为你是我手下的职工所以只有我才有权来过问你一声……”
这位惯于受人尊敬的人又被闵桨搞得怒火冲天,长期以来他为他的下属簇拥着,而他是看不起他的下属的,这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很快就在心头滋长起一种既渴望得到别人的仰重——这种渴望简直成为一种必要——而又不能加以掩饰的傲慢,这种心态在身体上呈现出来是十分可笑的,如果我们来到街头也许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人,他们一方面竭力想摆出一副尊容,另一方面又时时在留心别人,看看他们是否在仰视和迁就自己……这是沦落殆尽的高贵,这是极其丑恶的下流坯!我们看到他们觉得非常为难:我们觉得他们在蹂躏我们,与此同时又在祈求我们……平时他身上的这种不协调现象对于他的下属是可以充分谅解的,局外人可以付之一笑,而此时在闵桨看来则是十分可鄙可恶的,他说:“不,你对我没有任何权力,这仅仅是履行你自己的职务罢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这个人。
小老头似乎惊讶地叫起来:“闵桨!……你这样下去会后悔的!”
闵桨已经走到大厅一扇后门跟前,他停在那里没有掉过头姿势不变地说:“我没有后悔的日子!”然后推门走进去,那扇门又闭上了。
“嗨!”他听见一声郑主任转怒为喜的叹息……这是一个愤怒到极点而又无可奈何的人发出的耻笑,闵桨的自尊心受到一下震动,随即他感到这是不可宽恕的,他在楼梯前停下来,可是他踌躇起来:他想到**,于是郑主任就变得可以宽恕了,他登上楼梯就把这一切置诸脑后了,在大厅里郑主任哭笑不得地摇着脑袋对宝姐说,“孩子,他年纪还轻,他会追悔莫及的……这是一口铁饭碗、金饭碗哟,多么难得!他不知道现在谋到一项固定的职业多么艰难,何况他这个单位!放弃就意味着回过头再求之不得,如果他想从头做起的话……可是有什么办法,我作为他的领导,看在我们俩的情分上也算是他的长辈也无能为力啊!”
她儿子惹得这位脾气大的郑主任生气了,这一点宝姐看得十分清楚,于是她异常冷静地反驳说:“你弄错了,闵桨不是那种莽撞的人……”
“你不懂,我的朋友,”郑主任更加摇着脑袋心里也更加难受地说,“充满你的心的是你儿子的种种好处,在中国现有的制度里,国家分配的工作就是一个人的饭碗,他不要钱就不高明,因为照这样下去很可能意味着将来要靠你们二老来供养他……”
“我们不在乎这个……”宝姐立即说。
“半工半读、自立自修……年青人应该这样,到那时功成名就皆大欢喜……你应该考虑一下,他什么时候功成名就?这也许是一个时期呢,要是功不成名不就那他可怎么办?……永远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或者一落到底落到最底层的泥土里……”小老头幸灾乐祸,此时在他心目中闵桨被竭力打扮成一个喜剧人物。
“不管怎么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他的朋友坚决地说。郑主任在这个家庭里面面碰壁,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脸上堆满了不由自主的笑容——这表明他的神经兴奋异常——向他的朋友告辞。宝姐送他到门口。当他从闵桨家门前那道又高又陡的石阶上走下来时处在这样一种幽默的心境中:他感到自己——一个不错的人,遭到了生平从未遭到过的无比坚决的傲慢态度,于是他极其自然而然地对这种态度笑了起来,当他猜想——这种猜想往往用在对手身上——这个人也不过如此时,这种笑就变成同样傲慢的分庭抗礼的嘲笑了……尽管对于强有力的对手仍旧是胆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同闵桨的这段交往使他学聪明了一点,他有一种切实的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的对人的惶惑的感觉,打那以后他对一切都试着用这种幽默的态度看待了……总之他变得和蔼、玩世不恭了,因而看人更全面也能体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