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姐送走她的朋友关上门回到大厅里,她的整个内心世界是淡漠的和平的,首先由于闵桨明显地不喜欢她的这个朋友,她对他变得十分淡漠以至于恨不得他早点走掉,现在她好像总算支走他似的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下来;不过企图支走她的这个朋友留下自己一个人并不单单因为她开始有点讨厌他了,还因为她感到自己有这种愿望……她的朋友不无道理——这个初步的意识已经毫无疑义,当他向她描述“要是他功不成名不就那他可怎么办?……永远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或者一落到底落到最底层的泥土里……”的当儿,给她一个启发,使她的想象力就像电闪一般地伸张一下,让她从中昭然窥视到闵桨可能有的危险的处境,这使她不禁惶恐起来!她猛然间意识到她的家庭面临的问题的严重性,这是需要她进一步细心地思索一下的,中国有一句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深明其义;再说多年以来,生活在优秀的强有力的丈夫和儿子中间,她感到就像生活在几座巨山中间一样,她对于他们从来就无能为力也就没话好说,对于他们的事情不加思索,久而久之到如今已经变得不善思索了,这几个出色的自行其事的男子汉早就使她形成有话对自己说、让自己一个人品味的习惯,她是这样雪白、肥胖、含蓄、柔顺、稚嫩,对人充满信赖、爱戴和喜悦!可是现在当她终于自己一个人留在大厅李坐下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思路闭塞,任何思想工作都无法展开,只有一种被搁置一边的遭遗弃的感觉罩住她,她觉得自己多么孤苦伶仃!……于是她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闵桨真是太一意孤行了,这个感觉顿然使她伤心起来,她一下子记起来对于闵桨此举她从一开始就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现在这种危机感死灰复燃变得更加深重了……她的内心活动到这里迟疑起来,于是她又重新触摸到刚才那种惶恐的感觉,她再一次胆怯了……这时她的思路忽然豁然开朗起来,她变得这么清醒:她不以为事情真的这么严重……无论如何她不愿意相信她儿子会干蠢事或者说不定失败的事情,如果她相信了这一点就等于否认了她儿子的整个过去和现在的为人,而这不是一件更可怕和难以设想的事情吗?她根本不敢往这方面再多想一下……那他为什么这么干?他是怎么想的呢?……她的迟钝而懒惰的理性就像落体那样坠下来归于沉寂……她又想:对了,我应该找他谈谈……这一番烦心事就这样暂告一个段落,于是她又能够感觉外界的变化了,她的第一个发现是:她看见太阳快走到天井正中了,这使她陡然感到自己应该去做午饭了,真是差点误了事!于是她立即站起来转身进到厨房里行动起来,这时她头脑里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做饭。
12点钟她大儿子闵橹骑车回来了。他一进来就上楼去,她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到楼上于是她又想起闵桨的事情。不过当几分钟以后他们兄弟俩一同下来吃午饭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这位哥哥是一个店员,现在承包着所属公司批发市场的一间店面。他是一个高挑儿,很干瘦,而且皮肤乌黑,这三点一点也不像闵桨。他们哥俩有一个彼此相像的地方,那就是由于遗传的先天性他们都有点近视,而且度数都不算浅,这使他们俩的眼睛都表现出一点儿对眼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闵桨十分了解他的这位哥哥。他知道他哥哥也是十分聪明的,只是他们俩在发展程度上很不大相同罢了,闵桨从生活里向精神世界的无限空间纵深发展了,而他哥哥只停留在生活上。不过他却是生活里的一个佼佼者,他的身体虽然乌干,但是身材挺拔、匀称而健美;由于自己的肤色偏黑所以他总是穿暗色衣服,他穿的既讲究又随便,这很符合他的新潮又孔武的精神;他热爱生活和工作,他总是那么自然而然而又优美得宜地拿起一件事情做,而且总是把事情做得又稳妥又富有朝气,他肯干事情而且很会干事情,这是他受他的上司赏识和令人爱戴的地方;他有许多混迹于世面的朋友,因而他每天总是有那么多约会要去赴,每天总是有那么多地方好玩,这又是他的令人羡慕的一个地方;他到处令人瞩目和喜爱,他的不够崇高的地方也就在于他十分满足于自己的这种处境,作为对别人的回报,他是感激和尊重别人的……归纳起来说,他是新潮漂亮、孔武有力、平易近人、能说会道、聪明能干的——这就是市民阶层中的英雄人物,这样的人能够忠诚地侠肝义胆地接受一个狂热的有点姿色的女工人崇拜者那是不足为奇的!闵桨是喜欢和尊重他哥哥的,他看到他哥哥是生活里的一个佼佼者——上面提到的各个方面的优点就足以把他的其它一切弱点都掩盖过去了,当然他心里明白他哥哥不过是一个蠢货罢了,他的朋友(包括他的女朋友)也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对于他哥哥身上的为他所喜爱和尊重的特性,他是经常表示赞赏、给予鼓励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导他,使他认清自己,更自觉更懂得**自己……总之更有意识地进行他的生活,这种关心和帮助赢得他哥哥对他的崇敬,他曾想从精神上提高他……但这种努力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哥哥认为他的生活很好,他太溺爱这种生活了,他不愿意从这种事事遂意的生活中脱身出来去干任何别的什么,他只是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在目前生活里的任何事情上失败……在饭桌上闵桨跟他哥哥谈了选买什么样的衣服纽扣——闵桨决定在家里深居简出,他不愿意自己出去选购——这个话题之后,这一家人便不再谈话。这顿饭快要吃完时闵橹说他今晚可能带几瓶啤酒回来,叫**晚饭做几样菜下酒。显然关于啤酒,今天上午他在店里曾跟他的同事们辩论过一场。于是他跟闵桨谈起啤酒。关于最好的啤酒,闵桨说,青岛啤酒好就好在它是用崂山矿泉水酿制的,它不仅在国内享有盛名,在世界上也有名气。闵橹说,啤酒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是本世纪才从西方传来的;闵桨说他说的对,他说古代中国人只懂酿制黄酒、白酒、药酒,葡萄酒、果汁酒和啤酒都是舶来品,这就是说我们最喜爱喝的白兰地、香槟和啤酒都是近代才从西方传来的;闵橹说,这是谁说的?你难道没读过那首威武雄壮的唐朝边塞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闵桨说,我早就读过这首诗,我知道古代中国也有葡萄酒,但是它和我们现在喝的白兰地应该不是一样的……而且据研究,王瀚在这里所写的唐朝时的葡萄美酒不是唐朝自酿的,而是从西域传来的……吃完饭这一家人怀着各自的目的、带着各自的事情各去进行各自的生活,他们各奔一方,闵橹带着他的阳刚的朝气洗完嘴和手就出去了,闵桨回到楼上,剩下宝姐一人在厨房兼做盥洗室里收拾和擦洗碗碟,一段时间来闵桨的事情一直萦绕于她的脑际。
过了一会儿当她把炊具、餐具全部擦洗过和放置好,遵守她的习惯用肥皂在温水里洗手,然后拾起擦手布擦手准备去找她儿子的时候,她开始发觉她的这个行动是不必要的……但是她没有更多的觉悟。她挂好擦手布上楼去了,可是正走在楼梯上她又回身下来跑到前门把门闩好,然后又跑到后门看了看——后门闩的很好,于是她重新上楼,木头的楼梯,木头的栏杆,木头的楼板,暗暗的亮光,快要走近闵桨房间时她放轻了脚步,走到闵桨房间门口可是她没有推门进去,那种以为自己的关心是不必要的感觉自从萌生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这时又涌上心头,她终于在这种强烈的感觉下离开那里走回自己的房间……她一想到她的一向的儿子,她那全部惶恐的危险的预感连同她的关心和不必要的杂七杂八的感情,就被一种听之任之、安命乐天的情绪代替了,虽然闵桨把自己置于“悬在半空……或者一落到底”的境地,但我能做到哪里就为他做到哪里吧……这都是命运,命运总是沿着自己的轨道不可改变地运行,对于不可改变的事情只有顺从,否则就是徒然的……伤心、受苦、抑郁、死亡,这又何苦呢?再说反正闵桨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他不是经常宣扬:他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最好地生活着吗?……这些下意识使她进到自己的房间后完全变得又安宁又快乐,世界被看成一团和气和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