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闵桨跟他舅舅争辩起来,事情是这样的:当闵桨的舅舅佑樵听说关于闵桨的事情,他深感自己有关心外甥的义务和责任,而且针对外甥的行为心中马上有了对策,于是他信心十足、急不可耐地找外甥来了。佑樵是一个电工,一个男人确实应该长得像他那样魁梧、结实、健壮,他是个美男子,只是穿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显得很不相称……他给套在短小的夹克衫里就好像拦腰给吊起来似的。闵桨刚刚午睡起来坐在大写字台前若有所思,他的脑袋由于才从一个沉重的噩梦中苏醒过来正在剧烈地胀痛,所以他极其疲倦、朦朦胧胧的,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他舅舅佑樵在**陪同下走进来,他连忙站起来跟他舅舅打招呼,与此同时他意外地发觉他的噩梦的余音和剧烈的脑袋胀痛一下子得到了解脱,这使他对他舅舅来看他变得十分高兴。可是佑樵只是含蓄地朝他点一下头拒闵桨于一定距离之外,并且指示让闵桨冷静地坐下来,闵桨遭到如此际遇,他十分敏感,他发现他舅舅有一种在辈分、经验和道德上的优越感,仿佛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幼稚的不安分的异想天开的简简单单的离经叛道的孩子……总之比起这位电工还要懂得少得多,而且在道德上比他也要不成熟得多!这个观感使闵桨大为不快起来,仿佛噩梦一下子又回到他脑子里,他变得格外疲倦、头痛……不过佑樵完全是善意的和蔼的,所以没有激起他的严厉的惩罚的念头,他只是感到一种遭人误解的非常难受的啼笑皆非的困窘,他在他常坐的那把折合椅上坐下来眼睛瞅着眼前的书堆和手稿不再搭理他舅舅,又仿佛刚刚起床的那阵子疲倦、朦胧。
佑樵望着外甥走过来开始笑吟吟地对他说:“闵桨,你明天跟我上一趟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大病假条包在我舅舅身上,你可以病休在家尽量**的去!”
闵桨一开始并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现在一听就懂得这是针对他的辞职而发的,于是关于他舅舅的来访他什么都明白了,虽然他心绪不佳但是头脑镇静……而且变得越来越清醒,他的恢弘的胸襟使他能够正视他舅舅这副优越的尊容和这种居高临下、不痛不痒的说话的腔调,并且去思索这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自己竟然成为别人的优越感的直接对象这至今还使他隐隐不快和不能忍受,他看了一眼佑樵,他的这副尊容的确令人恶心,他的眼睛又转回来瞅着眼前的书堆和手稿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位电工居然敢于这样对他居高临下,由此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何等低劣和下流啊!这实在令人气恼……他深切感到自己缺少一种先发制人的东西,那就是声望,他认为如果他的智者的声望确立起来了就不会再有这类琐屑的日常的烦恼了,一个自知无能的无名之辈不敢这样胆大妄为。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舅舅对于他的优越感是建立在不承认或者说还没有认识到外甥有任何出众的才华、人品和修养这个上面的,在这一点上他是盲目的,难怪他要以父辈、见识广和道德的长者自居,毫无疑问,这位微笑的漂亮的笨拙的舅舅是极其愚蠢的。他看到他的优越感不仅是一座建筑在沙滩上的城堡,而且是一座悬在半空中的楼阁。果然佑樵觉得外甥的长久的缄默富于刺激性,他的脸色都变了,闵桨观察到这一点于是连忙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舅舅……”事实上他虽然一听就懂得他舅舅这是针对他的辞职而发的,但他的确感到自己还没有领会到这句话的更深一层的含意。
他舅舅马上高兴起来,“保住这份工作……就是这个意思!你难道不知道,工作就是国家分给你的饭碗,你怎么能把它扔了呢?把它扔了你不就没饭吃了吗?在中国这种制度下,只要你每天去上班,就是什么事也不做坐在那里国家也要发钱给你;如果你生病了待在家里,国家也要发钱给你……有人就钻这个空子装病待在家里,这样就达到了什么事也不做照样有饭吃的目的……”他愉快地说,接着他继续靠近闵桨愈加温和地说,“闵桨,你只要想想社会上还有那么多青年没地方招工,还有那么多大学生找不到好工作,有人花几十万都进不了你那个单位,你就会知道自己这么轻易地丢掉这个工作的严重后果……没有**妈拼几十年老脸你是进不了这个单位的,你这一出来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他和颜悦色地望着外甥。
闵桨略微想了想然后不动声色地说:“我不会答应的,舅舅。”
佑樵立即收敛起他那令人讨厌的笑容,“这是为什么,闵桨?”他严肃地对外甥说。
“我本能地觉得这种把工作和饭碗完全捆绑在一块的制度是极其反人性的,因而是很不正确的,”闵桨说,“应该工作就是工作,饭碗就是饭碗,这才是比较正确的……”
“也许工作就是工作,饭碗就是饭碗,那种制度才是比较正确的,”佑樵说,“但是中国现在的制度就是这样:工作就是饭碗,饭碗就是工作,你现在在中国不要工作也就没了饭碗……事情就是这么严重……”
“你的意思是叫我去医院打一张假病条,然后就可以不去做我所不感兴趣的工作又保住了饭碗?”闵桨说。
“是的,这样事情不就做到两全其美?”佑樵说。
“可是我觉得不劳而获是一种非常可耻的行为……从小党、政府和老师不就是这么教我们的吗?”闵桨说,“另外现在我又想到一件事:现在在中国,人们为了不干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去干自己感兴趣的工作,为了有一口饭吃还要采取欺骗国家的手段,这更加表明现在中国的这种制度是很成问题的……”
“这是假道学……”佑樵说。
“这不是假道学。”闵桨说,“国家一方面教我们不要不劳而获,一方面又在现实生活中强迫我们去这么做……这只能表明这个国家的制度是自相矛盾的……”
“这就是假道学,”佑樵说,“因为制度怎么样那是他们的事情,对于我们个人来说,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哪一天不要断了粮……也就是每个月不要断了那几十块钱……”
“为了几块臭铜板而不择手段,这就更加卑鄙了……”闵桨说。
“不管不劳而获也好,铜板臭也好,没有钱你吃什么呢?西北风?”佑樵说。
闵桨站起来对着他说:“你以为我现在只是由于幼稚、不安分、心猿意马、异想天开,因而想去碰碰运气,当一个纨绔式的冒险家,所以你想给我留下一条退路……是啊,要是运气不好退下来还有一只好饭碗,要不然,像我现在这样,到那时父母双亡就走投无路了……你替我想得多么周到!可是我觉得你这简直是想用一杆大轿四平八稳地抬着我走,而对于我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更令人受不了的了……”
“对啊,宁愿孤身一人冒险往前走去,也不要别人抬着一杆大轿侍候在身边,这是典型的年轻人心态……”佑樵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你没有想到,像你一样我也有我的两条腿……千万不要以为我的两条腿步比你的两条腿管用。而且我比你至少多读了一些书,在内心里,在愿望上也比你更是一个男子汉、(他抡起胳臂)更强有力,舅舅!”
“可是在捧到一口更好的饭碗之前就把一口好饭碗、在现实的中国甚至于是唯一的一口饭碗摔掉了,这个过程中就有风险,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对于任何人在精神上都是欠妥当的……”佑樵继续理直气壮地说。
“那我不管,我现在的心境是:蓝天在前面,眼前有一座万丈悬崖我也要走上去走向蓝天,即使因为走不上蓝天而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去也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闵桨强硬地面无惧色地说,其实这时在他心里仿佛有人在敲鼓。
“就是说现在你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佑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