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春的生命因为走不上蓝天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去而死亡,也比困苦不堪地在庸庸碌碌的生活的泥沼中挣扎光荣和辉煌一百万倍……”闵桨没有退路只能嘴硬下去。佑樵愣神了,他发觉外甥思考的深度和清晰度是他望尘莫及的,他有点茫然,乘这个间隙闵桨又说:
“你以为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都是你可以想见的……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都是你可以想见的,这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你甚至大可以对我宣称,什么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要长,你吃下的盐比我吃下的饭还要多……在你心中我是何等低劣和下流啊!现在我来告诉你,亲爱的舅舅,你应该明白,你一向把你外甥看错了!是的,舅舅,大错特错了,如果你想照这样继续跟我打交道下去,我相信你必将遭到彻底的失败,因为你先没有看准你的对手,而斗争是必须知己知彼的……我们伟大的远古军事家孙子说得多好!”
闵桨面对面地跟他舅舅说话,这使这位电工不自觉地十分认真地听他说,他觉得闵桨什么都知道,但说到末尾他的头脑转不过弯来了,他嘟囔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外甥,你竟然说到对手和斗争?……”从他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开始钦佩他外甥了,换句话说他有点服输了,显出他的老老实实的工人大老粗的本色。
闵桨说:“你使我不快,你知道吗?所以请你不要再跟我固执下去了,放弃你来规劝我的意图……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地方,请你好好地听我解释,说实在的,愚不可及、不自量力而又自作聪明,那只会招来无情的嘲笑……这就是不敬重贤者的下场!”
“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敬重贤者……的确,我看错你了,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
“你以为我至多不过是一个志大才疏、半生不熟、头脑发狂的大学生……可是你瞧,我是这样理智,有真正的才华和扎扎实实的学识,还有工作精神……”
佑樵的话被打断,这时他笑了说:“闵桨,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很想知道这一点,要不然我可放心不下……”
闵桨说:“亲人们都关心我,我很感激……对于我来说,一切再自然而然不过了,我做出这个决定并且把它付诸实行,只是因为我感到我有这个必要……我必须回到家里读书和写作,并且以此为生……如果我想好好生活下去的话这就是必然的趋势,我很早就知道我不能违背这种趋势,正如每种生物都不能违背它们的衰老、死亡的趋势,要我换成别种生活,那我将永远不会有和谐、恬静的内心世界,我的整个生活将是不堪设想的……我不会强迫自己去过别种生活,所以我顺从了自己的心愿,别人如果想强迫我,那么我宣布:所有的别人都将永远图劳无功!”
“就是说你打算以读书和写作为生?读书赚不到钱,但是假设写作不成功呢,那你又打算怎么办?”佑樵说。
“为什么要假设呢?假设就会动摇一切。我顺从自己的心愿也就是自己的命运去生活……既然是命运,它的前途就是必然的而不是可然的,所以用不着再从世俗的角度去多加考虑,那是庸人自扰……社会给人机遇,所有这些机遇就构成每个人的命运,这是一条轨迹,人生的快乐和幸福就在于去认识这条轨迹,并且顺从它去生活。不管机遇好坏,能够真正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不会是悲剧性的,因为命运总是善终的……糟糕的是人们不懂得自己的命运,在世界上瞎闯,这就是造成人间悲剧的根本原因!我们眼前的社会是前人遗留下来的事实,我们降生下来,带来多大才能,带来哪方面的才能,再加上我们的出身,不平等的社会给我们的多寡机会,这就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一切——生活和他整个一生的价值……也许你会说我很有志气,不,我从来都不想干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如果说我以读书和写作为生是命中注定,那么我在写作上能干出什么事情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我已经说过,我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不是为了什么而写作,而是因为我感到我不能不干这一行,这是我的宿命!因此我的任务就是用我的整个天才去写作……我的职责就是当好人类社会里面的一个作家。李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一定要让我的天才对人类有用,我的天才必定对人类有用……”
“可是我闹不懂,你为什么不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佑樵说,“我知道许多人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我看他们也都是一些聪明人……”
“这怎么说呢?也许这也是命运;再说各人有各人的情况,我有我的情况,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和像我这样处境的人也许只有我一个……我现在不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现在不是也用不着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吗?这除了天意还有什么其它解释呢?当然,我相信我的这种境况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我感到这可不是天意!我感到的是,我的境况必将比目前更好……”
“嗨,我到底来跟你说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弄明白?你们这种人可真令人不可想象和无法理解……”佑樵说。
闵桨没有说话,他心想要是他舅舅从一开始就这样认为就好……人与人真是不打不相识!他的话说完了,他感到无所事事于是又在那把折合椅上坐下来。他的房间陷入沉寂之中,宝姐坐在那张大床床沿上,佑樵站在大写字台跟前,阴沉的天色笼罩着这个房间……那是多么凉快、幽静!闵桨觉得在这种光景里坐下来读书、写作、吸烟或是思考问题该是何等惬意!可是他舅舅又说话了,佑樵回忆起往事说:“我年青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不过那时我伊心想当一个音乐家,我是拉小提琴的,你去问**妈,每晚都练习到很迟,白天骑自行车跑到很远以外的音乐学院和师范大学艺术系旁听,还经常东奔西跑找上教授的家门请教……可是你瞧,到头来依然落了个电工!”
闵桨满有兴趣地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于是话题转到佑樵身上,舅舅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外甥,闵桨继续说下去,“这是因为你缺乏一样东西!再说技术家也远远够不上伟大……伟大的人伟大在于他们杰出的思想和人格。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必须当一个作曲家,一个思想和人格的表现者,而不是一个思想和人格的宣传家,一个传播者。光凭一副好嗓子,或者光能极其出色地演奏舒伯特,人们决不会称赞他:这是一个和舒伯特同样伟大的舒伯特的演奏家!教育救不了一个没有思想和人格的人、一个庸人……高等学府里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中,有的是十足的傻瓜和蠢才……马克思的伟大绝不在于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而在于他对事物的理解能力,他的巨大的思维能力,他的批判精神和他的创造性……”
佑樵说:“照你这么说,所谓伟人们的思想和人格都是天才?”他对天才的说法似乎没有好感。
闵桨认为这是因为这种说法在我们国家里曾经被批得很臭的缘故……可见他的思想多么僵滞!“是的,”闵桨说,“一个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他的生活方式和圈子,而一个人的天才则决定他的一生的价值……教育把人类数千年的文明知识授予一个天才,同时授予一个庸才,其效果差异极大……前者受到教育的启迪进行创造性劳动——真正的天才在人类的史书上总是由于他们的辉煌的劳动成果而光芒四射,后者则像把一只锄头交给一个农民,他只会锄地——当然我说的是典型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