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让一个人自由发展,”闵桨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要强迫你儿子做功课,如果是一个天才,他自己会学习的……好心的引导往往导致人间悲剧:一个人怎么能按照别人的理想去生活和塑造自己呢?最好让每个人自己去摸索,他会在这种摸索中得到最大的表现和发展……有多大才能就有多大出息!我从十五岁就一心扑在读书和写作上,从来没有人强迫我这么做,你也看见了,我爸爸我妈妈还对我这么不顾其他一切地埋头读书很有意见……我学到现在这种程度靠的完全是我自己……”
佑樵相当愚蠢地憨笑着说:“我正想问你,你的知识是从哪里来的?……你没有良师益友吧?”
他避免谈他儿子,仿佛那是一件值得深虑的棘手的事情,又仿佛他不愿意外人插手他的家庭私事似的,这使闵桨觉得舅舅对他太见外了,老实说他本能地对他舅舅还是有热情的,但是他舅舅对他有成见,显然他认为他走的是一条野路子,他的一切难免都带有在野的性质,因此跟他谈这种事他还不够格,不过闵桨并没有介意,他记得前辈作家说过:了解一切就能原谅一切……于是他对他舅舅先做出否定的回答然后接着说:“说实话,事实上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个人配得上称为我的良师益友,比如说现在我喜欢尼采,可是没有人懂得他,甚至连这个名字还没有听说过,即使懂得一点,也因为他的名声不好而全盘否定他……就算有人懂得很多吧,但是对这位哲学家又能做出怎样的评价呢?”
佑樵说出一句似乎早就想好的话:“那么你应该把你写好的稿子寄给专家——那些文学界的泰斗们,请教他们指点你……”
闵桨诧异地瞧了瞧他,他觉得他真是蠢极了——这副肥胖的微笑的模样简直就像一口**!闵桨继续瞧着他心想:天啦,现在人们是怎么贬低我?佑樵不好意思起来,他对闵桨继续又傻笑了笑,接下来他试图跟外甥谈体育和营养——他关心起外甥的身体来了,闵桨勉强把话题转到音乐上来,但是他马上就失去跟他舅舅继续谈下去的那一点唯一的勉强的兴趣,因为他发现他舅舅就连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还不晓得,于是他舅舅表示不再打扰他了退了出去,**站起来,准备走过去的时候在他面前停留一下,闵桨以为她要做什么,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很快就走出去,剩下年青人坐在那里,他觉得书房沉浸在一种胜利凯旋、沉静庄严的肃穆里!
还有一次是在两年后的某一天:《陈科长》
星期天下午我正在看电视,“闵桨,闵桨!”忽然母亲在门外十分亲切地喊我。
我迅速地跑出来一看,原来是我的一位从前的女同事来到我们家里,此外我看见在她身后窄小的过道里站着一个比这位女同事高得多的男人,但是也许由于过道里光线不好我没有把他看得十分清楚,迎面看见这样两位客人并没有使我变得兴致勃勃甚至反而十分冷淡,我掉头回到屋子里坐下来继续看电视,我本能地决计不要去理会他们,因为我并不喜欢这位从前的女同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没有比固执地抱有深刻成见的人更令人讨厌的人了,这种人看着你好像在那里说:你这人就是那样嘛别装出一副样子!没办法母亲只好请他们到屋子里来,毫无疑问因为我竟然没有跟他们打一声招呼,从过道直到屋子里我那位从前的女同事一声不响,而那个男人嘴里一直喃喃说:“不熟悉,我们还不熟悉!”他显得有点拘谨。
可是当他们来到屋子里我却发现原来我对那个男人倒有点熟悉,而且突然对他兴致勃发起来。是的,我对他有点熟悉,虽然我们从来没有直接接触过,但是当从前我还是一个科员的时候我们曾经是同一家公司的职工,我从事科员的工作只有短短八个月,尽管我和他始终没有同在一个科里工作,但我们科里的老职工们同他都很熟,而且他自己也时常有事来到我们科里走走,我曾许多次听我们科里的老职工谈起他,因而对他的身世和为人有一个大略的了解。他姓陈,不是本地人,据说是江苏人。他出生在一个铁路系统的干部家庭。**期间当他父亲被**,**也不幸病故的时候他才刚刚念完初中,只有14岁,就不得不辍学离开学校来到社会上独自谋生,最初干的是拉板车的活。可是他几乎都把自己挣来的钱汇给在江苏老家的年幼的弟弟,供他上学和生活,后来他父亲得到平反昭雪,多年积攒的工资一齐补发给他,他也分文不取地全部拿去资助他的在外地工作的哥哥干什么,以致他自己招工的时候连买辆破自行车的钱都没有,他只好先向公司里的同事借,于是他的为人为大家所共知了,他的这种从不为自己谋私利的**主义风格虽然得到广泛的称赞,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好人、好孩子,可是并没有像电影上常有的那样赢得某位姑**心,我知道在大家看来他几乎是一个近乎白痴式的人物……一个明明文弱的人气魄为什么要那么大?而我们圈子里的姑娘怎么会喜欢这样令人费解的人物!但是他本人的气质是很吸引我的,他戴眼镜,操普通话,长得墩实、生机勃勃、豁达大度、精明强干,而且好像并不愚蠢,在学生式的发型和服式的基本装束上,尽可能地使自己显得风流入时、不修边幅……总之他给我的印象是:他仿佛是一个不得已在底层流浪、实践的智慧的哲学家、政治家、社会活动家之类的角色,因此当我获悉原来来人就是他时我再也按捺不住热情迸发了,我一下子意识到:一个对我感兴趣的人自动找上门来了,而这对于我多么难得呵!“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我抑制不住兴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他说。
“是的,是的,”他敷衍说,“你会抽烟吗?”伸手到胸袋里面掏烟。
“抽烟?”我几乎不下于刚才母亲喊我时那样迅速地跑到他面前,“来一支吧,我会抽烟!”他还是没有洒脱开来,因为当我接过烟时他知道他口袋里有火柴可是他没有立即就说,直到我过去从柜子的小抽屉里拿来火柴他这才搭讪着给我点上火。他**烟说:
“不熟悉呐,我们还不熟悉!”
我吐了口烟对他说:“我对你倒有点熟悉……也许我的记忆力特别好,记得有一次在公司学习,我拿出烟来抽,你要我把烟拿给你瞧瞧,可是我因为在名牌烟袋里装的只是杂牌烟拒绝拿给你看,你很生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你碰见我总是采取抗拒的态度……”
他笑了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很多年前的事,”我说,我变得更加兴致勃勃了,“你特意来看我,你对我的什么感兴趣呢?比如说我这个人本身,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母亲已经请他坐在那里,现在他听我这么说摊开手邀我也坐下,意思是说:我们要好好谈谈。我只好照办。我那位从前的女同事因为知道我家只是带他进来而已很快告辞走了。母亲因为从前也是他的同事因而留下来和我一起招待他,但她也很快下楼操持家务去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又对他说:
“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很多书?”他说,“没有,我只念到初中……那时的初中还不能相当于现在的小学……”
“不,我是说在业余时间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没有读很多,只读了一点。”
“这是难以想象的,照你的模样我认为你应该是一个饱学之士……”
“饱学之士?”他跟着念一遍,“你弄错了……”
但是这么久这么深的印象一句话怎么能消除,事实上我宁愿把他的话当作谦虚来理解,但无论如何这总是一盆冷水……它使我对他的观念发生了动摇,“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呢?”我向他摊开问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