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这样的,自从去年九月公司的经营体制改革以来,我就是业务科负责人,而你现在在名义上还是我们科的职工……”
“哦,这就是说你是作为我的上司前来调查一下我为什么不去上班,而且打算怎么办罗?”
“对了,对了……”他对我反应得这么快不禁笑了笑。
我站起来低头看着他说:“看样子你把业务科治理得不错……治理有方,而我现在成了你的一个问题,因而你是为你自己前来解决这个问题……来一个你的所有的问题彻底解决罗?”
“当然,”他瞧着我说,“我们都不愿意在我们……在我们的生活和职务范围以内存在问题……人人都不能无限期地容忍问题的存在,人人都希望看到自己没有任何问题:清白、健康、平稳,如果有了问题,那就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我非常赞赏地拍了一下他肩头说:“说得不错,十分睿智!”我想他给我的印象毕竟没有错误,“我极为乐意与你合作……”
他看见我一支烟抽完了又掏出一支烟递过来说:“再来一支吧!”
我接受了然后坐下来说:“说起来这真是一个玄而又玄的问题……我认为我只是遵循着我自己内心的一种冲动罢了,也就是说我的一切都是心灵的选择、生命的自由……”
“这就是说你认为你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是命中注定?……”
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就激起我的反感,我打断他说:“可以这么说,但是你不能这样理解我所说的‘命运’,命运,在我看来只是表现在我们的生活自然而然、不要付出任何代价……这也就是说,我觉得我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是自然而然、不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假如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像以前那样每天去公司业务科上班,那就是不自然而然,就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而对于我来说这是不应该的也是无法接受的,你懂了吗?我绝不是那种死抱住‘命运学说’不放愚蠢地听天由命的学究,因为命运对于我是这样现实,我始终感到我在命运里似的,我永远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这并不是说我可以任意改变命运,命运主宰了我们的历史,而我们的理智证实着命运……一个人只有这样和自己的命运结合起来,他才能得到全部人生的答案!”
“我不明白,一个人生活在我们中国,劳动,为贯彻和实现自己的信仰和理想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而你怎么竟然不想为生活付出任何代价呢?那你在家里到底干什么呢?”
“你不能对代价做这样的理解,这简直是说一个人可以对生活毫不费力……只要我们感受到我们的心灵、头脑、手脚是自由的,在这个时候那么我们就会同时感受到我们生活着、工作着、思想着就不要……不是不要而是压根儿用不着付出任何代价!自由的心灵就好比一个完全的机体,如果把一个人的机体扭曲、捆绑,或者砍去他的一只胳膊、一条腿,那么这个人要想好好地生活下去就要付出艰难的代价,因此正如我们必须使自己的机体正直、自由、完全一样,我们也必须使我们的心灵正直、自由、完全……”
“太玄虚了!”
“为了心灵的自由而生活的理论,对于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灵的人来说真是太玄虚了……”
他赶紧插嘴说:“为了心灵的自由而生活的理论……心灵在你看来既然这么重要,那么在你的生活里你的人格就摆到第二位了……”
我站起来说:“恕我没有把话说清楚,我应该说:生活着就必须心灵自由才对……这里生活是排在首位的,关于心灵和人格不存在位置的轻重主次问题,因为心灵和人格是二位一体,你不能肢解人格!生活着就必须心灵自由,这里心灵的自由只是生活的条件,而不是生活的目的,对于我不存在为什么而生活的问题……因为生活的唯一的目的只能是生活本身,而只存在怎样才算是生活的问题,我希望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唯有整个人格的各方面都有自由……绝对的自由的生活才算是生活,真正的生活!你不要企图从我的话里抓出什么自相矛盾的东西,我不是命运的奴隶,也不可能是任何什么的奴隶……你有话请说吧,别这么嬉皮笑脸……”没有想到我这么没拘束、不矫情竟然招来人笑,也许我真的年龄还轻。
他已经变得完全无拘无束了继续笑着说:“你的思想真是高深,但你又这样开诚布公,这真让人嫉妒……”
“但是你们这种人在我看来令人讨厌,没有出息,我不会引以为友……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这样庸碌……我敢断言正是你们脑子里的重实际的信念把你们毁了。你们鄙视学术,或者忙于实际应付总是感到没有时间进行学术研究,搪塞过去,或者仅仅采摘一点学术的皮毛作为自己为人处世的装饰,你们对自己抱着这样的态度,这就使得你们的天赋的巨大的才力得不到运用和发挥,仅仅停留在自发的形式上,从来没有耐心好好地治学,致力于文化的工作,深入地开掘自己的思想宝藏……这就是那许许多多沦落在江湖、身上总是散发着才智的光华的人物的形象,但是应该怎样理解呢?我只能说这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命运……历来像你们这种人不知有多少,但是他们只配在世界上扮演这类原始的游吟诗人式的角色,他们才华洋溢,但是没有教养,在社会这座建筑上地位还远比不上那些才力不足但却学识殷实的人!面对别人的命运,我虽然无可奈何也爱莫能助,但是我替你惋惜……”
“你为什么替我惋惜?我认为我生活得很好……”
“当然,”我重新坐下来面对着他说,“你有你的命运,你的才华替你赢得一个比一般庸众好得多的位置,像你现在提了干,热衷于事业,希望将来还要好一些……你可以认为你是幸福的,尽管在我看来你的幸福只是好比一堆自鸣得意的营营苍蝇罢了……”
这人的确有点才智,他说:“各人有各人的命运,那么各人也有各人的幸福。只要将来会变得还要好一些,那我就是幸福的了……哈哈哈……”他突然笑了,“使我感兴趣的倒是要听听现在你对幸福学有什么高见秘论?……”
“听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我这种人还没有资格谈幸福罗?”我当然知道他的几乎所有的思想观念在我的言论中都受到猛烈的冲击,但是他经受住了,这是他仓促做出的反击,“谈起来你简直不敢相信,只要我感受到自己的心灵是自由的,而我又在生活着、工作着、思想着,那么我就是幸福的……因此现在我比你还幸福,因为我现在就是幸福的,而你的幸福还在于希望的……谁也说不定的升迁上!也许你会指责我现在的生活缺乏经济基础甚而脱离实际……但是我不管这些,也没办法管这些,我只觉得我这么做是对的,是有希望的……等到那么一个时候,你也许会吃惊地说:这个人一生与我们的观念格格不入,但他确实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且只有像他那样的生活和收获才算得上生活!你也许会发现原来自己陷入一堆浑浑噩噩的污泥之中,而且还自以为聪明,为自己在污泥中有所满足而昏聩地微笑……”
他仍然激动得形于脸色,不过已经显得很安详,他说:“什么心灵的自由、现实的幸福……我没有替你想得那么多,你还是先解决一下你的最实际的问题吧……正如你自己所说:缺乏经济基础、脱离实际的生活吧!”
“我已经说过,你可以从你的角度指责现在我的生活缺乏经济基础、脱离实际,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我从来……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直到死亡也没有脱离实际,所谓最实际的问题无非就是吃饭的问题,而我的实际就是:我今天晚上有饭吃,明天有饭吃,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有饭吃,因为我父母俱全……当然,我知道我父母都比我大上几十岁,他们肯定会比我早死几十年,所以我的生活的一个重大任务就是,在失去父母的时候我必须达到靠自己吃饭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