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我拗不过母亲和佑樵舅舅，也曾随同他们去看母亲认识、就医多年的区医院一位著名的老中医。据他说，像我这样不想谋一份职业，一心只想像司马迁、李时珍那样读万卷书行**路、去写一两本伟大的不朽著作，这是得了“狂想型精神分裂症”……经他这么一诊断我也曾怀疑我得了一种精神病，可是当我走投无路时却没有人强制我、收容我……这几年来我简直就像一个疯子，至少也是一个狂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流浪又到处碰壁，好在有父母、后来是母亲和哥哥供养……现在我当然不承认我有病，要么不自食其力，要么不自由、欢畅、幸福、自我实现、做自己最擅长的因而也是能对世界做出最大贡献的事情，两种生活相权我当然选择后一种，这难道不是最正常最健康的选择吗？如果我不照这样生活就只有从痛苦、无望走向死亡……公民的非正常死亡显然并不是任何一个社会所愿意看到的，因此社会对我们这种人——也就是它的“一种病人”完全无能为力，既然无能为力也就不能再把我们界定为“病人”，而只能承认我们是人类的一种本性;但是我们在社会上又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我们只能退回家庭存身在父母、兄弟姐妹的屋檐下——这种现象当然也不是一个社会所愿意看到的，我不是一直关注着社会吗？我的个人经历无疑表明我们的社会制度还多么不完善，那种一定要以劳动去支撑什么的理论是多么牵强附会，因为它并没有为每一种人都提供适当的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我们必须坚持批判的方法的根据就在这里：我们需要追求理想，来不断完善我们的制度……我显然来不及游遍F城这座名山了，但我从五一路那边的山门到井冈山路那边的山门，横穿了游览它的主干道，剩下的那些支道只好等我有闲有兴再来把它们逐一一览无余。

我知道丹参妹早已在她家里专门为我布置好一个舒适的房间，我在与家人们的谈话中旁敲侧击地提到这一点并吐出哪一天有可能过去居住的口风——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说的是我与丹参妹之间的事情，然而我的这些谈话却被我母亲房间后面的那家年青的妇女小眉听到了，她竟然张冠李戴地以为我要搬到她家里居住，没过几天就在他们夫妇房间前面那个没有一边实体墙的房间开了工，她丈夫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为谁预备的，不但同意她修葺这个房间还亲自动手干……其实我并不喜欢小眉，因为在我心目中她的形象没法与丹参妹相比，这是一；其次如上所述我说的并不是要搬到她家居住，所以她的这次修房的目的肯定将会完全落空……当然我没办法过去跟她说。

记得有一次我到芋山编辑部访问，有一个女编辑看见我就说我是那种“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的人，其实这是很冤枉我的，因为我向来很爱国，更是非常珍视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认准我，大概我的穿着、姿态太时尚、前卫、西化了吧？或者说太轻浮了吧？而把轻浮加在我身上更是一种令人无法容忍的侮辱……最近从电视里听说黑石山俨然是F城地方民俗文化的一个阵地，我特意跑去探察。果然那里正在进行一场F城地方民俗文化的讲座，同时正在演出F城地方戏剧和曲艺——但是它们的观众和听众绝大多数都是老头子和老太太。一路逛下来最后我在F城地方戏剧的演出场所边坐下来，不多一会儿听见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就中国的戏剧开了腔：

“几十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干着一件十分矛盾、可笑的事情，他们一边在竭力推广普通话，一边又津津乐道和悉心培植越来越多的地方戏剧。前几天我看过一场智力竞赛，是几个地方的中国人被选拔来的，但是无论哪一个选手所说的话我几乎都听不懂。于是我看到了中国戏剧和说唱艺术繁荣似锦的景象原来是一场谬误，事实上，这种至今人们还在啧啧称道的现象正是每一个中国人所应该讨厌的，因为它们的多姿多彩恰好是建立在民族、地方语言繁杂难懂的基础上面……我觉得一个中国人同另一个中国人交谈，还要辅以哑语、书面语言，真是太令人沮丧了。

“地方语言在地方戏剧和曲艺里代代相传、陈陈相因，中国某些人显然存心看不见，在他们的统一国家语言的工作中，最后的最舍不得一股脑儿抛弃的、因而最牢固的堡垒就在这里了……于是我找到了中国戏剧改革的一个方向。中国戏剧要么永远是支离破碎、复杂难懂的古老的俚俗的民族的地方的知音甚少的，不仅与中国的一个缺陷并存，而且构成人们克服这个缺陷的障碍；要么就必须进行改革，必须现代化，必须走向世界。

“根据 研究，中国戏剧有一套独特的表演艺术体系——是世界上所谓三大戏剧表演体系之一；它融话剧、歌剧、舞剧、哑剧、杂技、体育和其它艺术品种于一身，因而可以获得一个新的名称：综合剧——这无疑是一个世界的名称、现代的名称。

“这个新成立的综合剧，将保存中国优秀的表演艺术体系；将汇世界上各种戏剧形式于一身；在中国将用一种中国标准的语言念白、演唱；它不凡有几百个地方亚种；它将对原来的唱法、舞台节奏和服装进行改革，使它们符合现代人欣赏生活的本来面貌的口味……我们的目标是：让英国、美国等也建立起综合剧院来！”

“照你这么说中国戏曲除了京剧应该把其它一切剧种全都一股脑儿抛弃了？”他一说完我就顶上一句。

“连京剧也不要。因为它具有融汇各个剧种的特征就叫综合剧。”他侧过脸盯着我说，“因为京剧也不是完全按照普通话标准语音演唱、念白的……”

“这不是要给中国戏剧改名吗？中国戏剧不是有一个自己的名字叫‘戏曲’吗？……”我说。

“屈屈，‘戏曲’是一个多么土的名字……”那个人说。

“‘戏曲’怎么会是一个多么土的名字呢？”我说，“我认为‘戏曲’是一个十分恰当的名称……”

“‘戏曲’怎么会是一个十分恰当的名称呢，简直土里八鸡的……”那个人鄙夷地说。

“我相信有关专家是经过认真的研究才给中国戏剧起这个名称……”我说，“大家都看见了，中国戏剧和西洋歌剧看上去都是以歌唱为主要表现形态，但是西洋歌剧是以戏剧情节衬托音乐歌唱，而中国戏剧是以歌唱音乐推动戏剧情节，所以夕阳歌剧更多地属于音乐的范畴，所以‘歌’放在‘剧’前面叫歌剧，而中国戏剧更多地属于文学的范畴，所以‘戏’放在‘曲’前面叫戏曲……”

“‘戏曲’这个名称是这么得来的？……”那个人露出有点惊讶的样子。

“当然，我也稍微做过一下研究。”我说，“而你浮里浮气、稀里糊涂懂得什么？所以我坚决反对给中国戏剧改名字，叫什么‘综合剧’，这个名字看上去很现代化、世界化，事实上却完全抛弃了中国戏剧的本身特质，而只是去撮合外国的几个现成的剧种再造一个所谓‘现代的世界的’剧种，这完全是一种迎合深受西方文化浸润的现代人、外国人、总之一句话西方文化的荒唐可笑的行径……”

“这怎么会是迎合西方文化的……行径呢？”那个人眨着眼睛认真地对我说，“演戏的人都用地方语言说话、唱歌能有几个人听得懂呢？”

“关于戏剧语言我赞成建立一个以汉语普通话标准语音演唱、念白的国家戏曲，但是我反对一股脑儿抛弃所有的地方剧种。因为还有一些人、比如老年人还只能听懂方言。”我说，“世界各国不是都在用各自的语言表演欧洲歌剧和美国音乐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