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会议室。朱主任又回到他的办公室。而鲜柿则一直奔下大楼,又从大楼底下奔到大街上。他愈来愈感到仿佛脱离了一块磁铁一般。当他骑车行驶在马路上,他感到完全摆脱了朱主任对他的影响,心境变得异常明净清澈,但是奇怪的是,曾经那么幸福的感觉现在忽然觉得那是一种欺压了……显然他不能对他的上司起反感,因此这使他想笑,至于刚刚嘱托给他的任务他还不习惯就去多想,但他心里明白,什么人的命运与它关系最紧密。这是他的工作,而工作的成败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不是人人都晓得吗?
果然,上面的决定一经由鲜柿传达下去工人们就嗡了,但是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被解雇之列,因此他们只是彼此相视一下又回过眼睛独自寻思。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人们自己肯定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鲜柿看出来他们比平时干得更辛勤了。尽管让他们嘴里的嘀咕声汇合起来,真可以说怨声连天。但是他们并没有忘了下班的时间。下班的时间还未到他们就停下工来而且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怠惰。铃声一响他们就一下子扔下手中的工具三五成群地往外走,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亲近的伙伴——哪几个人一伙,哪几个人一群,鲜柿都认识得清清楚楚。虽然这些群伙有时也有不明显的变化,或者增加一个人,或者流失一个人。不用说,今天他们的情绪是不寻常的,要比平时兴奋得多,这是他们从鲜柿面前走出洞口时鲜柿能感觉出来的。
可是第一批被解雇的人员名单公布出来——之所以要分批公布,因为鲜柿认为整个工程还需要收束一下,以便使之看上去是暂告一个段落的样子,而不是像一群**攻城不下落荒而逃的样子;同时遵照朱主任的指示,还为了削小那种必然要来的怒潮以便分而治之——之后,就发生了一件出乎鲜柿意料之外的事情,更使人觉得意外的是,那天上午一公布出去,接着鲜柿就到下面巡视,他竟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那天中午鲜柿下班刚回到家里,就看见他的那些工人们正坐在他家门前的木板台阶上,或者窗下竹床上,他们找到他家里来讲理了。他和他们的视线相遇的时候他们顿时显得很振奋。他真是吃了一惊。他当书记当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呢——但是立刻他又想到,当然罗,由他出面解雇工人他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虽然他自信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们,虽然他们少词拙口,但是他们硬是赖着不走,问你解决他们往后一生的吃饭问题怎么办?直到快要过午了他们还不去吃饭,有什么办法?于是鲜柿只好请他们吃便饭,好在人数不多,而且有人想吃有人并不想,不过这样一来倒把僵局弄圆一点了,有些人边吃就边已经在流感激和同情的眼泪了。虽然吃过饭以后还有人赖着不走,拼命纠缠他,对这些人来说白吃你一顿怎样?另外,有些有志于自己寻找职业的人先走了。有些人吃饱饭后稍微散了散心,他们居然怜悯起他来了,他们说:你们瞧,堂堂一个书记,一家五口人只住在这样一间楼梯底下的阴暗、潮湿的屋子里(其实单位曾分配给鲜柿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但是他把它让给别人了),纵使三面开窗也采集不到多少光亮,因为三面都有巨大的楼板或屋檐伸展出去……这些人发现,原来书记也不过同他们一样,也只是替“公家”办事而已,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这些人也走了。可是直到下午两点钟他要去上班的时候,还有没走的人,他只好叫他们跟他一同到办公室去讲……当然最后的结果,不是他们使得他把他们留下而是他们自己不得不走掉。因为他确实不算什么,按照最正确的理解,只不过是国家政策的最基层的执行者。他只能要么照办要么辞职回家吃闲饭,没有别的权力。况且国家是这样一种事物,它既然敢于公然解雇它的工作人员,砸掉他们原先设定的饭碗,也必然为他们提供了另谋职业的途径。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于有意让它的任何公民**,战争和法律不去说,单就政治来讲,假如某一天有公民毙命街头,没有旁的原因,只能表明“政府”也无能为力,因为谁都知道,“政府”是国家的形式和**的组织,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天庭”……至于政府的方针和效率,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也不必去说。虽然也有这样两个小子,指着他的鼻子威胁说,要小心在路上他们把他教训一顿,可是对于这种威胁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此后工人们经常聚众到鲜柿家里来。虽然他们脸青脖子硬,但都仅仅限于用言语围攻他,并没有动手砸家具,也不曾难为他的家人。鲜柿照常过他的家庭生活。他们气势汹汹,没把鲜柿这个小小的干部放在眼里,纠合在他周围,但他们怯于轻举妄动,甚至只要鲜柿一瞪眼他们就缩起来,这幅图景真是“色厉内荏”的最好的写照了!鲜柿笑了:为他们的这种猖狂的无能为力。真是可笑至极:是啊,他这个小小的干部算得了什么?他个人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可笑的局面?他们心里似乎很明白但又绝不能说是一清二楚的,要是那样他们就不会这么傻磕磕地跑到他这里来要饭吃了,只能是一知半解,而那他们所不知道的一半使他们疯狂了,于是必须为这种疯狂找一只显然也是不恰当的替罪羊。
工人们第一次来的第二天,鲜柿就把情况反映给上面提到的他的那位上级“好朋友”朱主任。朱主任似乎比鲜柿更有经验,微微一咧嘴笑了一笑说,这种事情是难免的。他请鲜柿中午不要回家,把一家人都接到他家里去,接着又幽默地说,他准备盛情款待他们——这些夫人、少爷和小姐们。他的态度非常亲切,又好像一个站在岸上的人伸出一根木棍救起鲜柿这个落水者似的。他的这一番表演是那样灵机一动而又成竹在胸的样子,使鲜柿觉得被动和诚服,鲜柿不禁诚惶诚恐地想:也许这就是他能为上级,比他更高屋建瓴更慷慨大度的地方吧!鲜柿什么也没能说想就去打电话,但是他拿起话筒又赶紧放下转过脸向朱主任道谢,感谢他支持了他的工作。然后他就一心一意地去给他的妻子和孩子打电话,以便能够摆脱朱主任对他的那股幸福的魔力。对鲜柿的妻小来说,这位朱主任的家他们不能是不知道的。当鲜柿跟朱主任告别的时候再次对他表示感激,然后就赶忙从他那里跑掉了。
这以后接连好几天,鲜柿一家人都在朱主任家里度过中午的时光,并在那里进午餐。朱主任的为人鲜柿早就知道了。他是那种心胸恢宏的幸福的男人。他是他那个和谐的家庭的统一者,又是他个人生活的快乐的实践家。每天鲜柿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毛衣和衬衫对他伸出右食指,鲜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在家里不谈办公室里的烦闷的事情。他曾经对鲜柿发表过他的人生哲学。他说:在单位里我们应该秉公办事,做一个国家的好办事员;但是在家里什么也不要说,个人的私下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生活……在这个时间里,我们应该自己为自己办些事。人生摆在第一位的东西是“工作”,因为它是生存的轴心,是生存的休戚与共的终身不渝的伴侣。我们应该学好本领去工作,之外就要去满足——然后才能去品尝和享有那些为人类所本能的美好事物,它们包括口腹之福、眼目之好、耳听之妙、鼻息之香、肉身之乐、心灵的愉快和大脑的松弛。整整好几个中午,包括在席间,朱主任都只允许鲜柿谈家庭、妻子、孩子和个人生活,还有各种社会新闻——主要是评说,有时是尖锐嘲笑各种人和事。虽然他也很清楚,他所孜孜以求、津津乐道的生活,除了这些可怜的东西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但是他认为生活就全在这里面了……起先鲜柿或许有疑义,但是对着他这样透彻的领悟和清清楚楚地抓住的东西,鲜柿还能从心底挖出什么话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