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主任的兴趣是很广泛的。有一天饭后他们坐下来,他听着收音机里朗诵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等一个片段朗诵完请听众们明天再听的时候,他又换听录音机,放进一盒磁带,于是一支极为优美的曲子流出来。他又回到座位上对鲜柿说:
“多美啊!文学和音乐真是好极了!你知道文艺是感性的东西(鲜柿心里想:我根本不知道,比如有一回朱主任说:一段音乐其实正在描绘一幅图景……鲜柿说:音乐咕咚咕咚咕咚的听起来觉得悦耳而已,哪有什么图景),平时我们缺乏它们就变得太理性了……于是有一次我也这样听着,突然对自己说,你转来转去找什么?这就是使得我们获得平衡的要素!而心理平衡则是人生一切快乐和幸福的开端!”
对这些话鲜柿当然只能充当接收器。他瞅着鲜柿的傻样则开怀大笑起来。他有那么多的闲暇时光,简直使鲜柿吃惊;而在这些时光里所表现出来的真实面目,则使鲜柿自愧不如了。虽然他们在单位里是“好朋友”,虽然鲜柿闭着眼睛都能从街口找到他家的门牌号,但是这么同他生活在一起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们一同吃饭,饭后坐在床上谈谈天,听听音乐,或者打一个那么使人不愿意醒过来的短短的盹,或者到午后的明亮、宽敞、清静的大街小巷上散散步,偶尔也在一家小吃店坐下来饮几杯……这个人就是鲜柿熟悉的心境平和、深谋远虑而又高不可及的朱主任?但是这有什么不好理解呢?他不是一点也没变吗?仍然那样亲切和高尚!只是他能把……正如他自己所说,与我们联系得那么紧密的“工作”忘得那么干净彻底,而鲜柿就做不到。几十年来他是怎么度过的:工作夺去了他的大部分精力,回到家里除了养精蓄锐然后再来工作,就是咽声噎气地管教孩子,因为小冲突跟邻居吵得不可开交,戴上眼镜与孩子们在白炽灯下争夺学习文件和报纸的空间……几乎足不出户,如果不把早晨出去买菜算作一回事。哎,老年人感叹生活的不是是何等悲凉:因为一切正像老年一样无可挽回了!……但鲜柿也不嫉妒他的这位上司——这个他的同龄人,却居他之上、生活得比他快乐的人,因为这种情感是很可笑的!抱怨是多么无用呵!他想,如果说他的生活错了,那就让他将错就错、了此一生吧!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不在30岁,都这么老了还能有所作为吗?唉,真的,他只求在临终的时候能感觉到心境平和、充实,就算不曾冤枉自己一世了。
的确,鲜柿在朱主任家里度过的那几天中午使他避过了工人们的怒潮,虽然他一回到办公室这股怒潮又涌过来,但在办公室里他有的是工夫和手腕对付他们……与朱主任不同,家庭、妻子和孩子绝不是他的乐园,他们反倒是他的累赘和弱点,因为当别人拿你无从下手的时候就会把手伸向他们,而他又必须去保护他们……但这只不过是一种侥幸,因为这天在晚上他们跑到他家里来了。
这天晚上,鲜柿的工程队的差不多全体职工,有数百人之多,都围到他家里来了。因为这天白天最后一批职工被开除了。他们站满了他家门前的楼梯和整个两个前后大厅,甚至连大门外面的场子上都聚集着许多人,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他们就够了,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唇枪舌剑、声嘶力竭而又口吃木讷,一切的问题就是:“他”把他们解雇了,从今以后他们到哪儿吃饭去?楼梯上和两个大厅里都没有安装电灯,只有鲜柿房间里的灯光透过三格底层一格糊着纸的窗户投**。鲜柿看见他们义愤填膺的微红的面孔,忽然感到真是啼笑皆非。他不愿意在这里向他们发表讲话,只好又回到小圆桌旁坐下独自与他们相对。倒是自从工人们第一次闯到鲜柿家,就震动了他的邻居们,今天空前多的人数也引起了空前强大的震动,他们许多人都跑出来,在他的职工们外面又围了一层,煞有介事地“观战”。而这些人多数平时与他是素有嫌隙的,在这些人看来仿佛这又是他为人失败的一个记录。真的,使鲜柿感到难堪的是他们。说来很奇怪,在单位里他居于众人之上,是群众的领袖;而在家里不过是一个缺乏生气的孤僻的人,而为群众所鄙视。为什么他的气魄在家里就表现不出来呢?要知道他的邻居们绝大多数在地位或职业上都比他低得多——有几次他在与他儿子吵架的邻居孩子中确实显示出他的领导的作风,几个孩子都被他镇得稀里哗啦,但是当他也因此要向墓埕里一个血气方刚的地痞展示他的威力时,就被那个青年哥举起的吃空的饭碗砸在他面前喝问他究竟要怎样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难道仅仅因为在邻居中间并没有赋予他任何权力吗?这显然是不对的,因为在邻居中间也有居于领袖地位的人。对于他来说生活在单位里和生活在家里,真是犹如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个把人一刀切成两半的局面是多么难以调谐起来!这种现象简直使人莫名其妙,虽然每当他回到自己内心的时候,他总发现他还是同样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他无能呢,还是因为社会成见几乎不可改变?接着有一个小伙子指责鲜柿一面受贿,一面还不给人情面,这简直是一个白痴的行为。这下鲜柿不能不出来讲话了,因为这压根儿把他闹懵了。那个小伙子说他几天前给鲜柿送来五只鸭子。鲜柿说他从来不晓得他家的鸭子放在哪儿。小伙子说他把鸭子放在前面天井里。鲜柿叫他去找。于是小伙子干脆从楼梯上下来直接跑到前面大天井里。鲜柿还出来给他划了几棵火柴。可是找到的是五只因为无人喂养而毙命的死鸭子。于是鲜柿就有机会来挖苦他一顿了,他当众指着死鸭子说:这也算是受贿吗?你把鸭子放到人家家里又不告诉人家一声……多好的鸭子啊!五只大全番,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鸭肉现在是我唯一爱吃的畜禽肉了,因为我背上长了一种疽,一吃鸡肉、牛肉和羊肉这几种火性大的肉,疽就会疼痛,固此我只能吃鸭肉了,你这个傻小子!这个小子确实够傻的。他恼羞成怒但又动不了手只好气哼哼地跑出去。可是这时又有人当着鲜柿妻子的面说他不要得意,说她亲眼看见他跟一个娘儿们星期天到江边钓过鱼。鲜柿差一点笑起来,说实话,在他心里这事太令人艳羡了!他心里说难道我也有这种像在庸俗的外国电影里才有的福分吗?另外一个人提供佐证说,有一次她跟那个娘儿们吵架,鲜柿竟然从办公室里奔下来袒护她,却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一顿。这件事倒是实人说实话。是的,在工程队里是有一个令人喜爱的女人,不要说鲜柿看见她就会喜欢她,相信凡是和她搅到一块的男人都会喜欢她,这是那种天生富有女性魅力的女人,但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鲜柿的错,要说这是一种错误,那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性别与爱情的神圣的错误。但是要说鲜柿与她关系暧昧,甚至是一对老情夫**了,那就说过头了。因为鲜柿早就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男人,既然自己已经有妻子就不会像爱妻子那样去爱别的女人;说到放荡,那他就根本不通此道了。多年来他也在这样一群女人中间生活过来,但是她们谁也不敢于把她们的手先伸过来。因此他从来都只有一个合法的妻子。当然罗,在某些人看来还能迷恋妻子之外的女人,这正是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表现,鲜柿心想看来他这一生都无法脱离这种“低级趣味”了,每当看见美妙动人的女人他脑子里还会浮想联翩、异想天开,因为他承认他教养不好,而且很显然到死也不会有那样的教养了。对于这个佐证鲜柿有口难言,只好干瞪眼和翻白眼珠子。好在他妻子不相信。她是一个贤明的妇女,中等个头,虽然多年病恹恹的,面色苍白,骨瘦如柴,但在从前,鲜柿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却是饮食店里一个风姿绰约的端盘子的姑娘。她嗤之一笑说:你们视他为祸患所以你们污蔑他……我知道我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国家的一个端端正正的干部!人人都被她的言论弄得瞠目结舌。工人们又闹攘攘了一阵,直到夜很深的时候他们才都走了。鲜柿出来一看,又到外面的场子上看了看,确实一个人也不剩了。当他抬头望见静悄悄的笔直的弄堂,不禁一阵快慰涌上心头。他忽然发觉,当一个人与深夜独处的时候,那是一件多么奇妙的快心事啊!明月、清风、纯洁的空气,没有受到侵扰的世界,人人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在享有着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