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柿的任务是完成了,但他的职务也差不多完结了。虽然从人防办撤下来也到市纺织工业局挂了个名,但他几乎等于离休了。一星期也上不了几天班,即使上班也坐不了几个小时——没有多少事要他做。闲暇时间对于他也感到多得不得了了。他生平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学习不足。他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他出生在一个佃农家庭,八岁时就死了母亲,开始当放牛娃和卖煎饼、油条,解放时凭着全村最穷苦的个人出身被选进村委员会,1952年入了党。以后他的铁面无私、圆方干练的秉性渐渐显露出来,在县里步步擢升,然后由于照顾到他的家属在省城,被调任县政府驻省城办事处的负责人,然后就干脆进了城——被人防办调去当一个小头头,虽然这其中不是完全没有他个人私下运动的结果(谁都知道,没有自己的努力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况且靠近自己的家庭有什么可非议的呢?),然而他在工作上的成绩哪一次不是紧紧遵照党的指示办事的结果?他感到这一辈子最大的缺憾就是学习不足,对党要求学习的东西学习不足,虽然党曾不断地送他去进修深造,但他还是感到有某种很大的不足,因此他决心必须把他的这些闲暇时间和全部余生都用来弥补这种不足,以便能始终自觉、较好地做一个好党员。他决定参加党校自修课程的学习,学习党的思想武器,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思想以及党的其它知识。他为自己能够把一生始终与党和党的事业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感到生而无怨、死而无憾。党必定是伟大的、千秋万代的,当我们能与这样的事物结为一体,那会是多么幸福啊!
这件发生在我身边的切切实实的事情表明,随着中国市场经济导向的改革日益深入,传统的苏联式的劳动制度也将被彻底改革掉,一份工作对于一个人的意义正在变得不那么重要了,由我不顾一切地辞掉工作回到家里读书、写作所引起的可以说一股滔天巨浪也将不了了之。
我忽然听见丹参妹大张旗鼓地给她女儿鸿鸿做生日,善善和白菊花的两个儿子、飞飞和裕子的女儿以及墓埕里里年龄相仿的孩子都被请去整整凑成一桌……我当然知道她这是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放松对她的关注,只是觉得现在在彼此直觉接触时采取隐蔽的状态更适合罢了……作为生长在F城的人,我知道长期以来在F城老百姓中并没有给孩子做生日的习俗……当然这也许也因为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都不很富裕的缘故(我记得很清楚在《红楼梦》里有给诸如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等孩子做生日,但那是在荣国公爵府里),这完全是从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当然这也因为他们家钱多。
我正很高兴遇上虎虎这样一个大恩人、大阔佬、大好朋友,可是正式就寝前靠在折合式靠背扶手椅上却打起瞌睡,睡梦中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虎虎在家里(不是在他上门的妻子家而是在他父母家)大排筵宴请了很多朋友,我竟然也去我从来没有去过、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地址的虎虎父母家赴宴,可是在虎虎为客人布菜、添酒、盛饭时,我发现他并没有对我表现出比我的一般的亲戚朋友更加的慷慨大方,这很出我的意外……这一震动把我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我一直都有点相信缘梦之说,我相信他对我的善举一定被别人知道了而受到非议因此他变卦了……但是根据我对虎虎性格的认识和我们之间相处的情谊我又不大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正当这时有人敲门,我起身打**门原来是母亲。她伸手递过来一封信,说这封信是下午刚刚收到的,我接过信她转身就走了,我关上门一看竟是虎虎写给我的信,这很有点不寻常我当然很感兴趣,我立即扭亮台灯撕开信封读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闵桨好朋友: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
我顿时感到万分震惊:这怎么可能会是年轻的虎虎写的?我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关于我自杀的事情我只告诉几个与这件事关系最密切和与我最贴心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事情是这样的:正如那次你在火车站所看见的,原先我是给万龙饭店开车的,后来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有一家公司要给他们老总招聘一名司机,待遇优厚,有意者请面洽……我就过去看一下,果然薪水要比在万龙饭店开车好很多,我就应聘了;我为她开车的那个老总你也看见了,是一个女的,就是那次你在贵都大酒店门口碰见我时下车的那个女人,她只比我大几岁却经营着一家跨国大公司,由于生意上的关系她每隔几星期都有一场晚间的应酬,有一个晚间她可能喝高了,深夜有人搀扶着她下来上车后她醉醺醺地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车窗上,我就开起车,可是车开出去没多远我听见一声滑动,从后视镜里一看发现她从座位上滑到底板上,我有点不放心停住车,可是等了一会儿她并没有自己爬起来,我也知道一个男人不好在这种情况下去亲近一个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女人,但是这时女人本身特有的磁力还是吸引得我翻过驾驶座的后背伸出手抱住她把她抱到后坐上,她完全不省人事了,因此我没有像她刚上车时那样扶她坐起来而是将她平躺在后坐上,本来我也只想把事情做到这里,但是这时我怀抱中的这个高雅、精致、华贵、聪明、漂亮的平时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女人,特别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非常好闻的高级香水味完全使我失去控制,但我也不敢太怎么样,从触碰她的身体开始一步步向前推进,竟然没有遭到任何反抗……最后我占有了她,我可以保证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甚至她的下半身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的女人下半身……我想就这样甩车离开也不再为她开车了,但是又觉得就这样把这样一个女人扔在街上有点不安全,又回来替她穿好衣服扶起来像她刚上车时那样子靠在那里,我但愿她醒来后什么也不会发觉,然后我把车开到她家楼下,一直到天明她酒醒,她醒来后睁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就打开车门下去上楼……这一天我照常去公司上班,一整天都没有人叫我开车;可是第二天我刚来上班就有人给我送来一张辞退通知书,我心中当然有数,就去财务科结账走人;于是我又转到华颐出租车公司开车,那次你去市公证处时也看见了;大约一年多以后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当她告诉我她是杨淑治(就是我原先给她开车的那位老总)时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她要来追究那次我强**的罪责,一听又不是那个意思,一想她也没有证据了,她请我去山楂树茶艺居喝茶,说有一件要是要跟我商谈,我找不出不去赴一位诚恳的美女的约会的理由就去了……我准时到达那里,进去的时候包厢里只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桌子上的茶盏里已经斟满茶水,我们之间仍然延续着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架构,我惴惴不安地坐下来,她没有先请我喝茶眼睛看着我就说开来:
“虎虎先生(以前在公司里她从来都没有这样称呼过我,我想现在我出来了我们的关系平等了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事情要从一桩不幸的事情讲起,前不久我和我们家先生带着我们的大儿子一起去东北开拓业务,准备在沈阳开设一家分公司,事业才刚刚起步,那天晚上由我们家先生亲自开车带着我和大儿子去视察一个工地,可是在半路上出车祸了,我们家先生和大儿子当场死亡,我因为坐在后坐一头扎到驾驶座底下死里逃生、幸免于难……现在我们家只剩下我和还不到一岁的小儿子了……”我又不是傻瓜,这话我听得有点不明白也有点明白,停顿一会儿她又说:
“我可以保证我这个小儿子不是我们家先生的,他就是那天晚**成我酒醉在我身体里播下的种子……我想孩子最好还是要拥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我想和你结婚,你愿意吗?”
当爱情、婚姻和孩子以这种盛在一只黄金托盘里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头晕目眩了……因为我知道她非常有钱,而且人又长得漂亮、气质又好还是文学硕士,而我家里又穷还只是技工毕业,她这个女人我不是不爱,而是以前看着她从来都不敢往爱情上面想……当然这份爱情和婚姻也不是没有任何问题,比如她年龄比我倒大几岁又是寡妇,还有我的强**罪责……但是这一切在美貌、气质、学识、智慧和财富的强光映照下早已变得微不足道了(看到这里我一下子想到丹参妹,虎虎的这份爱情真是与我和丹参妹的爱情太相像了),我想当即答应下来又觉得未免太唐突和冒失,于是我嗫嚅说让我考虑考虑。
她说:“遇上事情三思而行也是正确的……”我们在一起喝完茶她要我陪她上街逛逛,我们就一起上街了,一路逛下来她买了很多东西送给我……真是大手笔,我心里一统计成千上万!……这样她又约会我好几次,我也找到路径顺顺当当地和她领证结婚了。
婚后她并没有叫我不要去开车,我也照常去开出租车,但是她从来不向我要钱我在家里又有吃有喝,这样我开了一段也就不开了。于是我就过上这样一种生活:住在豪宅里——而且不是只有一处豪宅而是好几处、穿着名牌服装、开着豪车、吃喝都是最好的,因为不用工作又没有工作上的压力,整个生活也就没有了任何压力处于一种极为闲散、舒适的状态,妻子从原先的高高在上、铁面无情的老板变成平易近人、温柔体贴的老婆,她甚至还有点崇拜我的高大强壮的体魄,孩子聪明可爱,我每天只是到处喝酒、喝茶、喝咖啡、打牌、打麻将、打高尔夫球……你也许会说还有玩女人吧,因为其他富豪都是这样,不,我没有,我的只能和正儿八经的老婆**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强**那是打死我也不会干的事情……你也许会问你不是强**过杨淑治吗?但是更确切地说那不能算是强**只能算是偷吃,而那种偷吃女人的条件和环境恐怕人一辈子也不会遇上一两次(鉴于我这件事我强烈要求杨淑治雇一个女司机或者出去应酬的时候叫我开车,她拗不过我换了一个未婚的年轻姑娘做司机)……当然我可以去享受我所要享受的一切,去做我爱做的一切,每当我走到F城的任何一个地方望着对面的树木、高楼和蓝天或者树木、高楼和蓝天+白云,我就会感到这样的生活不就是我从小梦寐以求要过的生活?而且我相信这样的生活无疑也是每一个人梦寐以求要过的生活……我本来完全可以这么无比快乐、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日子越往下过一块黑影越来越笼上我的心头:我的这种美好生活是通过强**的手段得到的……我也努力去寻找一条途径通到这种美好生活但是没有找到,后来这块黑影越来越强烈地笼上我的心头,直至笼罩住我的脑袋,进而锁住我的咽喉,真是可耻和罪恶,我感到我只能以死亡的方式来洗雪我的耻辱和罪恶感、谢罪天下人……我也想到我能不能用逃避的方式来达到这个目的,比如用离婚或者离家出走到一个妻子和儿子找不到的远方的方式,但是这无疑是做不到的,因为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隔着法律也好还是隔着万水千山也好,我都无法不面对可爱的妻子、孩子和那种无比快乐、幸福的生活……这样我只有死路一条!关于怎么死我也想过多种法子,我最先想到的是爬上珠穆朗玛峰或者泰山往下跳,以表示从生活的最高层一头栽下,但是又害怕这种死法可能给肉体带来的痛苦,还有诸如上吊、割腕、跳江、跳海等,但都被一一否决,刚好前几天在一份法制报上看到一则硕士美女用河豚毒素、安眠药搅拌酸牛奶毒杀男朋友的报道,据描写那个男人死得很安详,只是觉得头有点儿晕、很困闭上眼睛睡过去也就死了。我就想办法从街上买到河豚毒素、安眠药和酸牛奶,拿回家后将它们搅拌在一块准备等晚上上床睡觉时将它喝下……不过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将它喝下,像报纸上的那个男人那样在睡魔的征服下很安详地死去!永别了,好朋友!虎虎,*年*月*日
看完这封信我立即扔下信纸奔出门跑到虎虎家,按响门铃打开门中窗露出脸来探看的并不是杨淑治而是一个年青女孩子。我问她:
“这是虎虎家吗?”
她说:“是……”
我又问:“虎虎在家吗?”
“不在。”
我急忙又问:“听说虎虎死了有没有这回事?”
“不知道……”我估计她只是杨淑治家保姆之类的人物转回来。第二天我又跑到杨淑治的公司以虎虎好朋友的名义求见杨淑治,人们说杨淑治这几天不在……我心里想这也难怪,如果虎虎真死了她不是要去料理后事吗?这样我隔了几天又去找杨淑治终于见到她,当我从她那里确知虎虎已经死了,望着这位年龄与丹参妹差不多却已经是两任寡妇的美女强人、富婆我真有点不寒而栗,虽然克夫之说很古老也有点迷信但是看着这样一个女人确实不大好受……从杨淑治办公室出来我立即想起我做的那场梦,可见就像我做过的许多梦它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只是虎虎不是以受到非议而是以死亡结束了他的善举,但是这个善举总之是结束了。
半夜三更白菊花在睡梦中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昏迷过去,我的床与善善、白菊花夫妇的床只隔着一层板壁当然被吵醒过来,我知道这种情况对于白菊花已经是第N次了。善善手忙脚乱地跑出去叫我母亲过来帮忙,因为我已经说过他们夫妇与我们这所大院里的十来户人家都吵僵了只和我们家好——当然是和以我母亲为代表的我们家好,我个人与他们并不好——我母亲赶忙过来给白菊花掐穴位、按摩身体,并要了白菊花父母家的电话连夜上街敲开一家电话亭报知白菊花父母。白菊花父母、弟弟、妹妹都赶过来把白菊花抬去医院……据白菊花从医院回来后反映说:自从若干年前他们家搬来这里住她从来都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每天夜晚她在睡眠中都会感觉从我的房间里飞出去一股什么东西干扰她的睡眠甚至呼吸,正是这股东西时不时地使她接不上气来……我心里很气愤,怎么竟会是我使她要断气了呢?我有那么大能量吗?但又一想从我的身体里能发射出一种正如丹参妹所说类似“无线电波”的东西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不然这几年来我们之间的精神恋爱就没法进行了,通过这种东西我可以把爱意传递给丹参妹当然也能够把压抑传递给白菊花……我不否认我隔着我们两个房间的薄薄的板壁冲着她说过:她为什么不就这样咽下气去活不过来了?连她对我从这句话里传达出来的对她的憎恶和残忍都感到震惊和泄气……我与她隔壁而卧,厨房更是连一层板壁都没有地连在一块,虽然我们绝少公开吵架,但是我们的情感和心理长期处于剧烈的冲突状态,为了获得消灭对手的释放、宣泄、快意、光荣和胜利感,我想一个人是会从心底里迸发出这种愿望和呼声的,道理是一样的,不然我就不会在爱情的僵局里想尽一切方法去折磨丹参妹,我不是也愿意看到明明死去吗?我确实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这么想这么做更贴近人类的心灵、人世间的真理,除非他不想活了,道德在这里是苍白无力的,在人际关系中别的层面暂且不去说它,就拿国际关系上来说,我们中国人做一切事情都要从日本人的立场、利益、荣誉、快乐和幸福出发这是可能做到的吗?我常常发觉人类在处理国家与国家之间关系时最能够体现人与人之间的最实质的关系,我也听说过有不管在怎样一种情况下都愿意为他人牺牲精神欢乐甚至生命的人,但是这种人在人类总人口中不会超过0.001%,因为人类要生存下去、要生活得更好这是人类社会的主旋律,假如每个人都去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欢乐、利益和生命,那么人类社会就陷入哲学的偏狭和荒谬或者道德的偏狭和荒谬,这条道路肯定将会越走越窄,最终进入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