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她的头脑永远是清醒的，但她的心灵又不得不为情人沉陷。她的理想是既要金钱又要爱情。当然，我觉得如果我要她在丈夫和我之间选择一个的话，那她会毅然决然将丈夫一脚踢开的……这时爱情居上了她脑儿的主导地位。在荣华富贵与爱情之间，决定一个人幸福与否的仍然是爱情、内心的充实和尊严之类的，我是早有同感的，尽管像任何幸福一样在它们的内部关系中也不能强调失当。近来马季的一段相声正说到她的心坎上：黄金有价情无价……一个没有尝到真情滋味的爱钱的女人是不会首肯这条箴言的。

她显然十分满意，因为我改变了态度，于是她的心迹我也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心在我这里，而她又在我的窗下的场子上伸手去扯她丈夫的衣袖——她的这种想把他和我统一在自己身上的象征性举动，遭到我的顽强抵制。我仍然在任性而为，仍然对她缺乏充分的热情，因此仍然在折磨她，但我不能就这样落入情网啊！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怜的女子！

在妻子和她爱的人面前那位丈夫是知趣的，真令人惊讶：他竟然毫不介意！我的鹰爪早就攫住了他。我显然也成了他生活里的一个被关注的最大的物象。但他是憎恨我的，因为如果没有我自从他去澳门回来后就从妻子那里得到格外器重了，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与他过不去、不放过他。我对他没有半点友情，干巴巴的，艰涩至极，使他妻子很不便对他表示半点温存，即使是那种我们三人共认的表面上的戏弄也难于付诸实施，爱情的抑制力量是如此巨大！但他不会长久地恨我，首先我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其次他似乎也能替我的行为找到解释，从而博得他的谅解。而他的要求那么少，他认为我一旦了解这一点就会放过他了。而我对自己的行为的解释就只有残忍了：我对他残忍，对爱人残忍，因为我自己也满怀愤恨！《我的心就因为你而哭泣》

哦，每天当我

在这里坐下

我的心就

因为你而哭泣

哦，你在哪里

你在我的幻想里

你在我的梦境里

你在我的心灵里

你在天涯海角

你在云外天宫

哦，要是你能

对我说一句知心话

要是我能

看见你一眼

要是我能

抚摩你一下

要是我能拥抱你

要是我能

和你待在一块

哦，你在哪里

每天当我

在这里坐下

我的心就

因为你而哭泣

难过折磨着我

使我在这个世界上

无所适从

哦，你在哪里

生活里没有你

真不如死去

为了写作这本记录我仔细地剖析了这桩恋爱事件，澄清了许多以前往往一碰就被甩掉的问题，比如什么才是痛苦？从而能够采取一种光明而正确的态度……这么说，我真的走上这条恋爱之路了？难道我真的会走到她那里去吗？不！不过让她去幻想吧，我将继续走我自己的道路：孤独、艰险，虽然还没有看到归宿！也许她的幻想是美好的，但我应该摈弃她的思想境界，我要求有真正的人性和真正的爱情，没有，那我搬到她家里去住干什么？一个穷人去打秋风——即使正如她所嘀咕的：比他们家许多血亲还亲——真是太可耻了！

她认定我要干什么，悉心准备奉承一切，但是我忽然转换了道路，于是她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是啊，我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去勾引一个我根本就不会去追求她的女人呢？有时我真有那个毕巧林（注：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中人物）的心肠：“只是出于一种恶劣而难以克制的感情——这种感情促使我们去**别人的美梦……邪恶，邪恶，第一次的痛苦就使人意识到折磨别人的乐趣：只能用邪恶抵藏邪恶……”（见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每时每刻都能享有一颗诱人的、饱含情感的异性的心灵，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即使只是海市蜃楼、雾月镜花怎么就不值得陶醉……直觉或嗅觉何尝不是一种宫能？我的占有欲是不可推卸的，就是所得无几，也比一无所有、孤身冒进更聪明……这样的心灵好像朝阳中还蘸满露水的一朵鲜花，在这个时刻你刚好闻到它，恣情地把它闻个够，然后你走掉，至于是否还会有人来闻这朵成熟透了的已经渗出汁来的花朵，至于她的个人幸福，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自顾不暇了！我不过是一个幸运的过路人，在那时路过那里，刚好还能闻到这朵处于鼎盛时期即将衰萎的花香……我只是以我个人的利害得失关心别人的痛苦和欢乐，但是有什么办法，如上所述如果我不这么做那是愚蠢的，我想起中国的一句俗语：无毒不狠不丈夫……我从来都想着不要一点点的狠毒，完全以或更多地以他人的利害得失关心别人的痛苦和欢乐，但是实践起来我发现那是很不切实际的，而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与人类生活的最真实的东西、最成熟的东西、最成功的东西之间难道不是存在着天壤之别吗？有时她认为我幼稚，她丈夫认为我在跟他争风吃醋既心酸又得意……我何尝不知道，我那一点点被扭曲被磨损的情欲，如果真能激发我去追求她的话，我就不该这么任性。在真诚的持续和恶作剧的隘口，我只能斩钉截铁地进行恶作剧……看到她食不甘味、枕不安眠、成天提心吊胆、心儿缠结不清，这是一种特殊的快乐！我只能狠下这条心了：恋人之间的思维材料和方式的差异不是也给我的初恋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吗？……我又在弄堂里遇见她，但我只能转身走了，我觉得我根本不会对她谈情说爱，这跟那种经常与我们碰面、十分熟悉的女人不同，她需要我们付出特别巨大的热情，而我究竟为什么那样热衷于她，究竟有那么热衷于她吗？在这位陌生人面前这一切都成了问题……初恋的不幸显然没有再给我像过去那样的忧伤：我也已经身历情场数载不是一个新手了。跑到街上，我开始深深地体会到：正常的就是符合自然的！我感到在不幸中能与自然——这伟大的永恒体同呼吸共命运，真是一种莫大的快乐，我们会解释说，这是天意，而上天的意思永远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不幸和恶劣的情绪都是生活诱发的，那我为何要去克服它，独自啜饮这杯别人酿造的苦水呢？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平心静气、任性而为。而回来听见她在痛苦地喘息和绝望地呻吟，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了！

她的性格从来没变：刚强、高傲，只是我把她治服了，变得谦卑、温柔。她虽然容易在恋爱中丧失理性，但她的生活态度从来都是严谨的，理性每时每刻都会在她灵魂中苏醒过来，这是一个聪明人，她在暗地里提防着一切呢……不管怎样我不能纵容她恣意妄为，我必须永远追求我自己的东西。任凭她从我这里索取，那么她对于我会成为多么得意的胜利者，最终把我榨得干干净净还不把我当一回事……我从来都不以为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瞎猜，我相信世界上的事情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自己。她理智又刚毅，她企图运用暂时以柔克刚的战术然后把我捏在她手心里，她很爱我也厉害得很是吗?但这完全是鄙俗陋习……我知道她的爱情是异常纯洁的，这是她母亲出的馊主意，可怜的女子，在这里她又误入歧途！这种所谓伟大的女性与我的欲望是根本不相容的，因为我完全能藐视她的全部智力和整个生活。其实既然她很爱我，要我做她的情人兼崇拜者、小弟弟、男孩子，我未尝不愿意，我也能从中享受到乐趣，但现在为时尚早。

我的不与合作、无所作为确实使她不耐烦了甚至生气了，我的生活又折出了往日的轨道，她的直觉与我的心灵的联系暂时出了点岔子，她立即跑过来要落实个究竟。她看见我赶紧抬头去喊她那个同性崇拜者白菊花，但她在心里仍然捉住我不放。我听见她的声音心头确确凿凿激荡起来，立即让她给察觉到了，于是一场恋爱的危机挽回来了。她也非常激动，咚咚咚地跑到白菊花的楼上，装作来向她借东西。

哦，爱情，如此敏妙的爱情，这么轻易就能给我带来欢乐和希冀，而我又能这么轻易——只要我厌倦这种欢乐——将它一把甩掉，难怪有人要鄙视它太渺小了！这么说来我的记录本还能写下去，这也就是说我还能继续过这种享乐的日子，直到我必须离开这个精神妻子，那时我就能一走了之，对于我一切就都完结了。至于她往后怎么样，我再说一遍那与我有什么相干？……欢乐，欢乐，让她的欢乐的笑声充满我的心间吧！我也多么欢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