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可是仅过了一会儿，好像祠堂里的什么地方出了乱子。于是他又抬起头，于是他看见他的那两个表弟所在的那桌酒席开始散了，接着前面那几桌男人席也开始散了，接着他这一桌人也站起来了，原来每一桌酒席都有一个死者的至亲陪着客人劝酒，现在这些人又站起来分发果品和糕点，他也伸手要了一份。于是他随着人群步出了祠堂——天井下面的那些乡下老妇人和小孩子还坐在桌子边。他发觉天色已经擦黑了。他走过祠堂前面的空地，又走下那条坡路，来到他们上午逗留的那一排白砖瓦房，因为他的提包挂在那里一间房里的一面墙上。他把手里的水果和糕点放进提包，许多人也都在提取各自的包子，有一个人因为包子没有了嚷了起来，这些宾客又聚在一起了，他们寒暄着、问候着、道别着，他已经醉意朦胧，不住地点着头，口里不知道喃喃什么。于是他离开那一排砖瓦房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去。刚下了山他就看见有几辆摩托车停在那里，这些都是夜归的本村的运输家，他们都不肯再跑车了除非顾客出高价钱，没有办法他只好依从他们。当他坐上车，他回头突然又看见他的那两个表弟。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们，但是可以说甚至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此时他在想什么，因为无疑酒使他的脑筋僵住了。他坐的车往前跑去，他一直盯着他的两个表弟，他们在那里正准备搭车，但是他们很快就在迷蒙的初夜色中不见了，这时经凉风一吹他仿佛酒醒了一些，似乎才有了一些感想：这是两个他从未见过的人，这种人——他们是全知全能、尽善尽美的！在有些人身上显现出某种锋利的特征，格外刺人眼目，那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发展在某个阶段上，或者在某个方面陷入了极端，他们不能再向前发展了，所以他们只好去钻墙壁；而他们没有特征，因为他们没有缺陷，没有窘迫，是前程无量的完人！

我就是这里面他的两个表弟之一。

母亲先回去了。这天下午正独自一人走向Y镇码头，忽然看到一处墙上有过江渡口标记，立即决定过江到马镇，从那里坐车回F城无疑并不难。

从我个人角度看，这趟三天的旅行，无论在经济上、营养上、体验生活和扩展社会见闻上都大有裨益，比如，如果我从F城专程坐车到马镇看看——这早就在我计划中——并在那里吃一顿午餐，至少得花去我五块前，如今我自己一分钱也不用花就把这个心愿给遂了……所谓F马一级公路和全国最长的公路隧道我也看到了，我还从多年未去的乐器王名山脚下的林荫路口一掠而过——这曾使我的心为之一跳。

第四天着手把旅行打断的生活恢复过来，但是进展缓慢，也该到温泉沐浴了——不过进的是大池子。

评书《三国演义》讲到诸葛亮的时候，这样品评诸葛亮：是大英雄人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与我经常借以抨击人、也可以说经常梦寐以求一见的那种经得起任何推敲的不是摆花架子的货真价实的天才人物形象是多么不谋而合呵！看来我又想借此继续打击那些自以为是的邻居们的花架子了——虽然对我来说种种类型的架子差不多都已经不敢抬起来了。

红花儿和她丈夫及孩子一起搬回娘家来住了，听说她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后邻居们都起来欺负他们夫妻，据他们说一个个都如山似岩、如狼似虎，而她丈夫又太老实了——我见过那个男人，也就是一个只配抱抱新生儿的角色，与我曾经做过的那场梦中的那个难缠的市井无赖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出去把昨天相中的一块布买回来，回来后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几乎找不到一丝不快……坐在那里看电视等着哥哥回来。却听到一条不幸的消息：家搬不成了……因为不久前市政府刚刚宣布：由于一项市政工程那幢房子将被拆掉……听到这条消息和将要兴建的这项市政工程，其实我并没有抱怨，因为与个人的小小的损失相比，我还是更热爱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国家的现代化的进程！我还来了灵感写了一首诗：《又一盏明灯熄灭了》

又一盏明灯

熄灭了,高架路

将架起来

大路的脚

把灯踩灭

那不会永远

是一个梦境

雄浑而宽大

光明又华丽

人们开着

汽车往返

奔驰不愿

离开这片

醉人的土地

人——特殊的兽类

直立行走

吃熟食、穿衣服

制造工具

使用工具

有亲情、友情、乡情

思维能力

他们喜欢

美食、芬香

美貌、风景

丰富、秩序

和谐、清洁

温暖、平衡

新鲜、发展

富足、宽广

节省、舒畅

透明、真相

精确、仁爱

自我感觉幸福

不再有一盏灯

照耀剩下的黑暗

我不管灯

星辰和月亮

都闭上眼睛

长久以后

会有什么

我不管我

在黑暗中

我爱中国的

现代化的脚印

我为中国

欢欣鼓舞

我能听见丹参妹家有两个女人在激烈地吵架，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白菊花回来说，那是丹参妹的大小姑子和小小姑子在他们家吵架，起因是大姑丈竟然把小姨子给睡了……关于这个花心男人我是有所直觉的：记得前年明明去澳门的当天晚上，这个男人曾来丹参妹家里做客，并且滞留到很晚都不想离去，那时我就洞悉到他也想把他的这个舅妈揽入怀中，但是丹参妹厉声喝令他离去……当然丹参妹这个女王要睡的是像我这样的少年郎，绝不可能是像他那样的臭大男人。

一首诗：《孩子》

我不禁笑了

当一个孩子听明白

**要

送他进武术班

他说：武术，舞刀

用小胳膊

模拟他的话

回来专治你

他伸出食指

比着他的

在楼上的母亲

母亲被说得

哑口无言

也许她也

同我一样

觉得孩子可爱吧

她龇牙咧嘴地笑了

接着我又

不禁笑了

那个孩子

转过身去

对一个肌肉发达

四肢粗壮

生机勃勃的

叔叔说：阿苏

等你老了

我回来好好收拾你

但是那位叔叔

可有话说了

哈哈，等我

老了你会来

好好收拾我

那我现在

先来好好收拾你…

当然，这是

一个遭受

压抑的孩子

如果他不曾

被压抑也就

没有报复的

朦胧热望

在这里，孩子的

天性得不到

明智的培养

不合父母的

意思就要

挨打！如果

一个人总能

按着自己的

天性发展

那么这就像

在岩石的

缝隙间生长

起来的一株

野树，只有到

自己的智力

和勇气都

足够时，才能

在自己的

力量之下

得到庇护

才能像坚冰破水缸

那样摧毁

两边的岩崖

这是我对白菊花的小儿子一段生活及感想的纪录（白菊花的在省武术队的小妹妹退役了，她自己开办了一个武术班，善善、白菊花夫妇决定送他们的小儿子去学习），这首诗里的阿苏轼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个三蒋弟的二哥，这个家庭曾是墓埕里首屈一指的人家，但是我后来居上了，关于这个过程我曾经有过一段记录：《女教师暑期开始的时候》

女教师一慧住在一条胡同的尽头，一个角落的角落，因为她那所房子在一个角落里，而她的一家又住在这所房子的里半面……这所房子的外半面的产权属于一户华侨，现在那户华侨全家都已出国，这有十多年的事了，因而她住在那里面显得倍加冷清。

这是那种在F城地区随处可见的庭院式的小房子，进门照例是四角的天井,上面是一个大厅，由三面的房间簇拥着，其实她家所占的房间还不到这所房子的半面，因为大厅是两家共有的，但是大厅上面的那间长屋子却是那户华侨所有的。我刚才说她住在那里面显得很冷清，不过有两段时期这里也曾经喧哗和繁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