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户华侨洪仁还住在这里时已经不用说了,那可是一个爱好广泛、广交四方的江湖豪侠之士,十年**期间里一个帮派的盟主,那时她家那扇上抵楼上、下达地面(只是隔了一条门槛)的大门总是敞开着,望进去迎面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小乐器:小提琴、西班牙吉他、夏威夷吉他、新式口琴、手风琴、巴松、双簧管、黑管、竹笛、二胡、芦笙;家具虽然是旧式的,而且油漆也显出陈年之色,但那庄重、巍峨的气派正体现着古老世家的风韵;他清晨很早就起来,在门前的狭长的场子上习武,他弟弟和几个邻居也来凑热闹,在一旁练吊环、跳马、俯卧撑、弹簧哑铃、举重,有的人有时也跟他学几遭,那时对面那所大院子还是一个公益单位,早晨这一刻很少有人出来搅扰人心;他称道和主要练习的是西洋拳击,胳膊直来直去,专揍人的脸部、颈部、胸部和腹部,他没有教师而是按照书上的拳谱练,他家有许多藏书,但是大都是这类足以玩物丧志的讲各种技能、技艺的书,有一种人虽然在一般人看来很有本事,因为他们能够按书行事,但这种人似乎又永远与学问无关,他就是这样一种人,这些拳谱就是他从那些藏书里找出来的,那些藏书可能是他父母早年收藏起来的;这里经常还有不计胜数的花花少年前来聚会,有时说着说着忽然就会全体出动到某个地点与人打群架,几乎像小鱼丸那么大的铁珠子是他们随身携带的武器,当然还有其它用于射击和短兵相接时角斗的自我发明和制作的器械(不过他主要都是为主持公道和打抱不平而战),但是这些少年更经常是来帮他收拾房子和干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哦,那时是她家的天堂,因为这里住着一位帝王,每天都有人带着虔敬的神情前来朝觐,在那个严峻而苍白的年代,这个华侨之家以他们的富有和旺盛的精力,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令人赏心悦目而又不敢轻举妄动!除了这位兄长的喽罗们之外,他的妹妹那时也正当含苞待放、芬芳欲吐的妙龄,虽然那位姑娘长得矮矮胖胖的,但她家的洋香味也招来了无数的几乎不下于她兄长的喽罗们那么多的追求和崇拜者。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那些如花的少男少女成双作对心中就充溢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喜悦,简直没把她噎住了,虽然她已经是过来人,似乎非常清楚其中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仅仅是人们没头没脑地对青春和万物开萌的一种渴慕吧!哦,过去多么好哟!虽然那个盛世不是属于她家的,但是她家无疑沾了很大的光,这不仅因为她家是洪仁的同一所房子的最亲近的邻居——那么多人来洪仁家也就是来到她的房子里,而且她的四个孩子都是和他们一伙的。而她和她丈夫老蒋(也是一位教师)看着他们简直乐得合不拢嘴来……老头子也是那种虚荣心很盛的人。但他却还有一种奇怪简直不能令人忍受的癖性,那就是要是你与他已经相处,他就会变得粘粘糊糊起来,那种粘糊劲会一直把你弄到深感腻味、最终怒不可遏为止,这种性格使他长期以来在儿女面前逐渐丧失了尊严,当他罗里罗索时儿女们常常抓起扫帚什么的劈头盖脸地抽打他,这样几次他就不敢抖威风了,不但如此而且还成为他们的出气筒、取笑作乐的对象、强行驱遣的牛马,老头子是异常不幸的,但是他的这种性格也是使她晚境凄凉的一个重要因素,因为当他们只有两人独自相处的时候,你简直没法跟他说一句正经的能够排遣心头悒郁的话儿。老头子是那样一种人,他虽然在家里备受抑制,有时也显得很消沉,但他也有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他就又会恢复老样子。
的确,她的四个孩子(其中包括一个女孩子)尤其是她二儿子阿苏是很会捉弄人的,闲着没事不仅他们的可笑的父亲成为他们捉弄的对象,那些可笑的邻居也轮为他们捉弄的对象,当然,那都是一些精神状态失常的人,这些人确实非常可笑,他们老是虚张声势、咄咄逼人,这种气势是很刺激人的,对于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是不堪忍受的,于是阿苏就来大打出手,当夏天的黄昏大家聚在那个狭长的场子上的防空洞口纳凉时,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他把他们逗得使大家哄然大笑,于是那些人就像丧家之犬或落汤鸡一时翘不起尾巴……而当他被人冒犯时则会反攻到人家家里大吵大闹,直到把人家打倒在地或者使人家威风扫地(比如有一次裕子因为跟他妹妹吵架招惹到他),因为说句实话,凭他的智力、胆量和膂力足以在那整条胡同里称王称霸了,他的学历在那里可能算是最高的,而且他还从来不曾间断地一直在这所或那所成人学校进修,据说他在工厂里是一名干部,我们很难想象那样一种正正经经的国企办公室工作人员回到家里会换成这样一副面目。从前——当然是从前,因为现在这一切似乎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条上百人的胡同里明显地分成两个壁垒,这些暴徒、阿飞、市民社会里的漂亮女人和有钱人纠结在一起,其余的是那些被他们贱视的人组成的一大帮“浑蛋”。他们靠着大嗓门、臭架子、冷酷无情压抑着和统治着那一大帮“浑蛋”,那些人只有在学生考上大学、工人升任科长或者无籍无业的人赚了大钱,才敢公然跨进她家的门槛而不遭到冷遇,每天中午和傍晚的下班后的时间,当然还有休息日,这些人就集结在她家里,在那里形成一个粗声粗气的社交圈子,那些新贵就来附和和奉承他们,当她看到她家的这种盛况和其余的那些房子死气沉沉一片,她简直快乐得什么似的,眉飞色舞、喜笑颜开,干起活来也觉得双臂轻捷如云,心里愈加蔑视那一大帮“浑蛋”。
可是忽然在那一片死气沉沉的房子里涌现出一户人家,而且这户人家的窗户与她家的大门偏差那么一点儿正相对面,就像绝大多数家庭那是一个四口之家:父母亲和两个儿子,家庭是上等的,这个家庭显然以小儿子为中心,那可是一个很狂妄、也可以说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在与他们家的人谈话中公然声称,他蔑视一切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一视同仁——就是什么都不存在,他说,人都是由物质构成的,谁都不见得稀罕,一切人追究起来都不过那么一回事,而且绝大多数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决定人们高贵与低贱的不是什么洋人、中国人,不是有钱没钱,有没有社会地位,有没有权势,更不是年龄,而是天才,在天才看来最老者、最有权势最显赫者、最有财富者都一样平庸如土,而他自命天才,我行我素、毫无顾忌……他显然一下子把他自己和他的家庭抬到整个墓埕里的最上层,就是他把这里的壁垒打破了,无情地践踏了那些向来自以为是的人们,简直可以说把他们践踏的一败涂地,而且他还是一个漂亮的少年,这是她家的那个社交圈子里的漂亮女人一致公认的,而女人往往因为漂亮再加上一定程度的温良(而不是绝情绝义排斥一切)就爱上了,她们被他弄得魂飞魄散、坠入情网、害上相思,处处跟踪他,对他的一切怀着极大的好奇,其中一个终于成为他的情人,说是情人其实简直就是他的奴隶(看到这里大家也就看出来,这里所写的这个“他”就是我闵桨,而所提的这个情人就是丹参妹),从前那些以进她家门槛为荣的人也不来了,也许因为他们都从他的言谈中对自己的存在和价值也得到了证实,他们也有了自尊心,开始热衷于自己的生活,对趋附别人感到鄙恶;也许也因为不再有人稀罕他们了,因为人们注意的中心转移了……一开始他们听到他嗓门也那么大、口气也那么大,惊愕之余都想拉他进他们的圈子,但是他连半脚都没有踏进他们的家门,就是在她二儿子阿苏结婚那天老头子亲自跑上楼请他下去喝一杯酒他也谢绝,最后这个圈子人心焕散、分崩离析了……一般说来胡乱拼凑起来的团体情形总是这样,她家就这样冷落了,她的孩子们几乎不敢在家里大声笑闹,因为他可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而且这个家庭的粗俗好像令他不快,怎么办呢?俗语说:吃不了兜着走,随着女儿的出嫁,两个结婚的儿子以住在家里的种种不适为由都搬到妻子的娘家去了,家里只剩下她、老头子和小儿子三蒋弟。平时他们三人都去上班——老头子虽然退休了,但是在上次全国人口普查中被居委会发现有点文化层次(小学教师),于是又被他们请去当街道文化站管理员(他知道我爱读书,有一次在街上遇见我非常热情地邀请我不妨去他文化站看书看报,但是我无数次从文化站经过都不屑于进去);小儿子是打临时工的,最近当上了合同工——家里没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