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她的两个大儿子和也都当小学教师的儿媳妇、高个子的女儿和女婿都回家来了。大厅里的日光灯一直照到深夜。大家在大厅里散坐着。电视机打开着。大家又在高声谈话,有时也为谈到的一些趣闻和电视剧的某个情节、场面或对白而欢乐地哄笑,似乎一时还没把住在对面那个窗户里的我记起来。孩子们又拿他们的父亲取乐了,三蒋弟忽然反扳起他的胳膊,使得他不得不弯下腰踮起脚尖,一边拉着他在地板上行走嘴里喊道:
“过来!过来!”
老头子嚷道:“做什么!做什么!”难受、屈辱得连气都缓不过来了,一边不得不像芭蕾舞演员那样在地板上被拉过去又被拉回来。
女儿今天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不愿意看到这样反常的事情,她站起来为父亲打抱不平大声训斥道:“依弟,做什么!依弟,做什么!”
两个大儿子在一旁哈哈大笑,两个儿媳妇还是新人看丈夫的神态行事嫣然一笑置之,这样的事情在她家里经常发生,她知道她也不能扭转她的家庭只好听之任之,再说孩子们毕竟也不能太把他们的父亲怎么样……这样不是也很热闹吗?可是忽然电视台开始预报明天的节目了,孩子们看了看表发现11点多钟快12点了,都纷纷起来整束行装寻找自己的自行车钥匙,眼看他们就要散去,这时她的眼眶突然涌出一股滋味极其辛酸的眼泪不禁悲恸地号哭起来,那哭声就像哭死人一样,真是如丧考妣,谁听起来都不能不为之心动,孩子们马上扔下自行车奔进门来,就连平时最不在乎的二儿子阿苏一下子也紧张起来,他们喊道:
“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在我所认识的女孩子当中个子最高的女儿,她一下子抱住母亲,“怎么啦,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又一次惊慌地喊道。
她嗫嚅道:“你们又要走了!”
孩子们纷纷表示:“今天晚上我们不走了,您老人家别伤心!”孩子们都以为,这是因为老人家觉得自己养育的孩子长大了就都离开她而去而悲伤,这种情况似乎就连那些精神有点不正常的人都能理解,其实并非如此,平时午睡啊、夜眠啊、家务啊、工作啊简直使她自顾不暇,现在假期来到了,平时感觉不到的孤单、家庭的寂寞和与邻居间的冷漠关系,现在在这闹境顷清的刹那一下子涌上心头,而这些与她家门对面那个窗户里的邻居(也就是我)是很有关系的,那个人完全打乱了这里邻居间的原有的关系,把他们推入一种彼此冷若冰霜的境地……是啊,那个人很聪明很有知识是一个青年知识分子,他猛烈攻击这里原先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粘粘糊糊的关系,说,现在他才懂得西方的那种冷漠是什么东西:原来无知才使人们互相拥挤在一堆,你拧我一把我掐你一下,人愈是有知识人格愈是独立,**之所以如此平庸就因为人人都缺乏独立精神,就像这里的每头**一样……总之,这个住在对面那个小窗户里的人就像魔鬼一样笼罩着她、她的家庭和这里的整条胡同,使她骇怕,也使这里人人自危!她的心正是为我而颤抖……
我听说白菊花决定明天搬家了,虽然说这是这个孙子兵法路菜市场肉桌半个掌柜的觉得孩子长大了需要分房了,几经在房管站长身上下功夫终于得到一个有更多房间的住所,但却不能说与我没有丝毫关系,在这件事上她已经一拖再拖,拖得好久了,为的就是要显示她不是从这里“败逃”掉的,经过一一甄别她最后得出结论:我是这条弄堂里最坏的一个“坏蛋”——我支道就因为我是一个“长尾巴将军”,非要将人家的巢穴连根拔掉不可……我几乎以可以折磨人为乐事,特别是我管制住了丹参妹,使她直觉地感到她在这里的生活完全脱了隼……在整个墓埕里对面她最怕的人是丹参妹和阿苏,在这边她最怕的人就是我,这是有例证的:我亲眼看见,由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把她楼下的那个只比我小一岁、却比我身高马大得多的小伙子斗得稀里哗啦的,而有一次她小儿子自觉在我这里吃了亏找她出来逞强,她就不敢带着儿子来见我。
在白菊花把最后一件家具搬走的时刻,我又从她嘴里听到一条关于丹参妹家的消息:丹参妹那个大姑丈忽然得暴病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坚决认为:那个年龄与明明相仿的男人绝不是死于疾病,他的死一定与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个桃色事件有关,不是被他老婆毒死就是被他小姨子毒死,只是没有人往那上面去想,他的尸体很快被收殓和火化,这个人、这件事也就永远地过去了。
现在后院的这整个半边房子及当中的房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住了,他们都搬走了……我认为其原因多少都可以归结到我身上,记得有一个邻居搬走时曾来谈过安居的条件,即诸葛亮说的“天时、地利、人和”……而她认为在这里缺少的就是“人和”。
因为家没有搬成母亲从已经搬离我们大院但还有房间空置在我们大院的邻居那里调剂了一个较大的房间作为哥哥的婚房,因为这个新增的厨房灶台不直接对着我们自己家的房间对着天井所以我们暂时搬过去做饭,巧的是这间厨房刚好和小眉家一人一半,我承认我在不喜欢小眉但是知道她对我有恋情的情况下,在她天天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把这样一条信息通过直觉传递给她:如果她也搬来这间也属于他们家的厨房里做饭我们就好谈情说爱了,因为我们的新厨房直接对着楼梯……其实我心底里一点也不愿意她这么做:一,我已经说过我并不喜欢她;二,如果他们家也搬进来做饭那么我们家不就不能单独享有一间独立的厨房?但是那条信息既然已经不可挽回地发出去了,那么他们家也搬进这间他们家根本不需要的厨房来做饭就是不可避免了。令人奇怪的是自从她搬进来和我们家同一厨房做饭后,虽然我和她经常在厨房里很靠近地单独相处但是她并没有主动跟我谈情说爱,当然我很清楚她心里头是很想谈的只是谈不出来,这又一次使我困惑我是不是真有一种遏阻女人的力量?这样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会主动去跟她谈情说爱上,而我在喜欢丹参妹、红花儿和银华的情况下都没有可能去跟她们谈恋爱怎么可能去跟她谈情说爱?于是我们之间很快就陷入僵局……为了使我开腔她竟然想出种种花招,比如她发觉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不说话,她就在我们有可能单独相处的时间找来一位女伴似乎这样我们就好说话了;又比如她故意通宵不熄厨房的灯,希望我会跑去他们的房间提醒她……但我怎么会轻易中这样的圈套?这样经过一次次她终于恼火了,我相信她想跟我吵,但是她要是能主动跟我吵不早就主动跟我谈情说爱了?于是她找来她的跟他的一位同事打过架后正变得像一管火铳的丈夫领鸽要跟我吵架,这时如果没有我母亲我们恐怕就吵起来了,我的态度是冷横硬,我母亲在一旁却用温暖、圆融、亲切的话语同他们这对邻居夫妻说话……从此小眉把他们家的厨具、炊具撤出我们共同的厨房,我内心里也察觉到她对我的那份恋情也从此永远中断了,我在墓埕里经历的这第四场精神恋爱就这样完结了。
我决定暂停读书、写字:我的眼睛需要休息。到洋头口、长途汽车站、国货路一带寻找书刊摊和书店……碰见两个女人打架,一桩不算稀奇的事:一个是老板娘,一个是打工妹,只有19岁,老板娘要揍这个打工妹,因为她认为这个打工妹要勾引身为歌舞厅老板的她老公……看来说这仅仅是吃醋是做了过于低级的推测,老板娘似乎要**社会的规则过一种理性的生活,扭打被劝散之后我就站在老板娘跟前……过后我的态度引起我自己的很大的兴趣:个头矮小、嘴角已经带血的老板娘试图把我作为她诉说原委的对象,但我不想理睬她,愿意保持沉默,同时又一定要待在她跟前听她诉说……我不禁想起几行诗句:但有一种人,他预见到一切,\他的头脑再也不会混乱,\他憎恨一切举动和言辞,\不管它们是怎样表现,\经验使他的心变得冷峻,\不准他在作乐中颠倒神魂!\(见英国诗人拜伦长诗《唐璜》……我必须给其中的作乐做个注释:我认为生活本身就是最大的包容一切欢乐的作乐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