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鸾姨把我带进去见那个人,他像一头高度清醒的河马似的伸长短脖子上下左右地打量我,他的态度和善又审慎……我已经懂得,在这个时刻我应该保持沉默和不露声色,我知道弄不好我就会把自己置于被动的境地,还会把这种安排完全给砸了……他要么会跟你一直打官腔打到底,要么就会始终显得真诚而恳切——至于我并不想拿他怎么样,只要人家这样就够了。这个人不会超过50岁,个子并不高,头也不大,但是身体、四肢和颈项略微宽胖了点。我终于把我对他的政治生涯的看法告诉他。
他一听脸色立刻有了转变,变得又红又暖和,他夸赞我的眼力,说那是由于一个工作中的错误……几句话下来我就有三个发现:第一,他是官场角逐战的一个失败者;第二,母亲大概在他面前最好地发挥了她的口才,把我的困顿的遭遇和神异的性格说的色彩迷离——在这方面母亲们私下里都是最拿手的,往往会炮制出许多令人费解的杰作,加上我对他的初次印象良好,这些先验和最初的东西促成了他对我的较多好感;第三,这种人虽然有点头脑,至于智慧和丰富的思想还远远说不上。他通过交谈摸清了我的基本的政治观点,他问了我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对改革,对中国的形势和未来的理解和看法,最后他对我的生活做出总结道:“你丢了职业,作品又发布出去,现在没事做吗?”
他似乎知道埋藏在我心底里的暗暗的需求是什么了,同时我发觉他精力超常,直觉和洞察力都相当不错,我就是不能断定这些能力在他那里是否自觉地加以运用……看来是不大可能的,这些情况使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意带我去西北,说我还年青,要让我的一切从头开始。
与丹参妹分离的确有点难舍难分,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把自己放在蒸笼里蒸下去了……无疑导致我们久分不合的还有一点重要的生活上的差异,即我常常是不专心的,因为我的生活是不安定的——在这方面我受着老天爷的最严酷的压迫;而她的情况正好相反……当然这也许绝不是生活安定与否的问题,因为我的思想可能永远也不会安定,这可不是生活饱暖、收入稳定所能满足的……我发现我的脑子的一大特点就是酷爱无限遐想,这样有时难免就要胡说八道、行为荒谬……
忽然我自己生活的全部内容异常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际……过去梦幻几乎总是占据着我的大半个脑袋,现在我终于临到反躬自问:你闵桨到底怎么生活的时候了——读书、写作、制作稿件、投稿、去做衣铺、游逛F城、同几个女人维持着一种感情上的瓜葛……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内容了!我虽然对一直毫无建树感到惆怅,但我也于心无愧,只能像沿着一条浅滩密布的河道行船那样往前顺流而下,一来这些事情够我忙得所剩无暇了,二来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感到我确实已经尽力而为,否则我就有背叛自我变成另一个人的危险……现在我要同这种生活告别了,我正要流浪到远方,但是在精神上我并不知道我正在飘往何方……不过我也没有不祥的预感。
长大成人之后我就很少在家里马桶里大便,每天都是跑到外面公厕完全这项例行公事。最近因为看见工人文化宫里面有一个前后门两头都各有通道的厕所进出比较方便都到那里上厕所,很显然这个规律被丹参妹摸清了。那天上完厕所我照例从后门出来,没想到竟在必经的通道上迎面遇上明明和丹参妹夫妇,像以前那样我想绕过他们走掉,但是这一次丹参妹没有让我走掉,他们夫妇显然事先已经协商好,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堵住我,丹参妹终于生平第一次面对面对我开口说话:
“闵桨,我们这么解决我们之间的事情好不好?”我因为被他们堵住走不掉只能站在那里听她说,“明明他愿意给你十万块钱,条件是:我们三个人和睦相处,你不赶走他,他也不赶走你……然后我们三个人去香港,你跟着他去做艺术品生意,好不好?”
明明站在一旁表现出一副一切听他老婆的样子,虽然他嘴里有咕哝说只是一个无亲无戚的朋友怎么能对他这么好,当然他的这种风度我早就知晓了,这也是丹参妹终于对我做出我一直期待着的付诸现实的行动,而我也知道我心里一向都不反对这种安排,但是我头脑再快遇上这个包含重大的道德在内的复杂问题也不敢立即爽快地做出答复,我闪烁其词地说:“这件事我需要考虑考虑,等过几天答复你……”说完我就匆忙侧身从他们并成的围墙旁边走出去,他们也不再拦阻,我也就走掉了……此后几天我都没有再遇上丹参妹,但是我每次从外面回家都能听见丹参妹坐在她家的大厅里数我从弄堂下面走上来的脚步声,无疑她一定又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堵住我要我做出承诺的答复,如上所述,金钱、爱情和性都是现在我所亟需的,长期以来我也在精神上一再接受过他们夫妇可能做出的这种安排,但是一旦他们像这样公然把这种安排摆到我面前要我接受,我发现我要爽快地接受下来却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一个人为了跳出山穷水尽的境地是会不择手段的,我为了得到金钱、爱情和性对任何情感问题都可以无所谓,我无所谓她比我倒大七八岁;我无所谓我还是童男子,而她是已婚并育有一儿一女(听说还人流过一次)的母亲;我无所谓同另一个男人共享一个女人;我无所谓她有婚姻,而我没有婚姻……我甚至也可以对这里面存在的重大的道德问题弃之不顾,我现在哪里还能顾那么多?但是我担心我不会永远接受这种安排,我是很爱丹参妹,现在她不但还给了我10万块钱,还叫她丈夫带我去香港做艺术品生意——我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看见我陷身穷愁潦倒之中想为我开辟一条发财致富之路,这样她又是我的大恩人,但是不知道是出于一种失衡心理,还是出于一切都要力求尽善尽美的虚荣心,在我心里一直存在着一种逃离她去和一个年青姑娘结合在一块的倾向,而我们虽然没有明言,但是在我们长期的无声的情感交流中早就有过那么一段交流:我曾经试探过她,她说不定还会拿钱给我去讨一个老婆,而这个女王般的女人当即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当然我为了得到眼下的金钱、爱情和性可以欺骗她,于是这里又牵扯出又一个道德问题甚至犯罪问题,我正准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也许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婚姻也豁出去了,这时我想起刚刚在我身边发生过的虎虎的故事,我赞赏过虎虎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好人,我认为我的这个好朋友应该成为我的好榜样,可以肯定进去之后我应该不会像他那样以自杀求得解脱,但是同样可以肯定我决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心安理得甚至欢天喜地地发财致富享受荣华富贵。
那天明明和丹参妹夫妇又在我行经的一条道路上堵住我——不是在工人文化宫那个公厕后门那条通道上,而是漆黑的夜晚在另外一条我经常进出的道路上,我刚转进那个没有路灯的巷口丹参妹就亲切地喊住我:
“闵桨,怎么样,好不好?”
我停住脚步回答他们说:“我考虑好了,为了不使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受苦我不想接受这种做法……”
丹参妹诧异地说:“我们两个人保证不会受苦,难道你会受苦吗?”
“我现在感到很幸福很感激,”我说,“但是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我整个人不会倒转过来……”也许丹参妹没有想到这么优渥、前程似锦的条件竟然会遭到我的拒绝,她一时答不上话来,我也就乘此时机转身走掉……但是此后我们之间的情感联系并没有中断依旧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