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发生了三件事。
一,我因事早早起床进入厨房看见母亲正在做早饭将这件事讲给她听,她的反应是复杂的,一方面有点眼红10万巨款,一方面又支支吾吾赞扬我做得对,总之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和行为。
二,我转过身正要下楼吃饭正在楼梯上看见闵橹正在那里洗脸,我走下楼梯,他回头看见我就连忙边洗边对我说:
“喂,闵桨,我正要上楼找你……你今天要出去吗?”
“当然要出去一下……”我答道走过去漱洗牙杯和牙刷准备刷牙。
“是不是去彩鸾姨家?妈妈已经去了,”闵橹把洗脸水倒掉说,然后拿着碗过去装饭继续说,“她吩咐你不用再去了,由她办理……”他装好饭在桌旁坐下来吃起来。
我颇感意外地说:“谢谢妈妈,说实话,今天我实在懒得离开家里……”我正要去刷牙时又对闵橹说,“早晨你既然碰到过妈妈,妈妈有没有跟你讲我的事情?”
“讲了……”
“那你对我此举有什么看法?”
闵橹听了之后停下进餐认真地回答说:“说真的,闵桨,我尊重你的志向,我不想对你的事情详加过问,那是没必要的:我又管不了你!你说呢?”
我懒懒地觉得他这句话好难回答也就不打算作答了,我说:“对不起,闵橹,我刷牙去了……”我端着牙杯走到下水道口上刷起牙来,闵橹埋头吃饭,等我刷完牙再去洗脸然后坐下来吃饭,闵橹已经上班去了,我们家的早晨也就差不多过完了。
第三件是发生在黄昏。我正坐在书房里,这又是一个阴雨天房间里很暗,由于窗户面向一堵死胡同尾巴的外墙所以这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和由人造成或引起的声响,我在那张折合式靠背扶手椅上坐着感受着,感到住在这里不错,于是我陷入一种内心的宁静之中。突然,分明是从大门之外传来女人的喊声:
“宝姐,宝姐!”有好几个女人喊声不断。于是我听见母亲从她的房间里开门出来下楼去,过了一会儿母亲就把找她的客人带进来,于是非常清晰地传来许多女人的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她们边说边上楼来,我听出来她们都是公司里爱管闲事的人当中最爱管闲事的婆娘,我想到她们是快乐的活泼的从来没有思想羁绊,口齿伶俐、自以为是,她们的行踪总是那么匆忙而有生气,仿佛永远有比眼前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其实无非是从这里到那里地赌麻将、瞎聊天、吹嘘、炫耀、卖弄、赶瞧新电影新表演、逛大街、拿老实的男人开玩笑;她们全是一些漂漂亮亮的娘儿们,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芳香四溢是她们的拿手本事,她们是社会上时装的代表,是时装的潮流;不过她们都很懂得自己要有一份工作,懂得钱和偷懒——那就是说,要是她们的工作不挣钱她们是不肯卖傻劲的,那些公司里的政工师,她们拿他们当蒜,他们也拿她们没办法;她们认为她们的丈夫理应供养她们,要是他们不顺她们的心,那么她们就“一分钱不给”,如果他们不肯白养她们,那就请他们滚蛋,最后还是那些丈夫们俯首听命,因为她们太富于诱惑力了……我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心里想着这些妇女想给她们下个定义:她们是新一代的解放了的市民社会的时髦女人!据说数年前当母亲还在公司里的时候,她同她们十分要好,现在毫无疑问,她们是怀着对母亲的友谊而来……因为我从她们喷吐出来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听出来,她们显然已经从母亲上午去拜访的她那位老同事彩鸾那里听说我与丹参妹之间的这件事,想到这里我站起来乘她们还在母亲的房间里悄悄地走下楼从后门溜出去。
我从后门走出来快步奔下弄堂顺着巷子溜达,这条巷子有一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它的一边是气派森然的高楼深院,而另一边几乎全是低矮、邋遢的民房,人们骑着自行车从我身旁闪过犹如穿梭一般,小学生们坐在民房的门槛上把身体伏在面前的凳子上写作业,我从敞开的门窗里看见女人或老太婆们在一个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忙个不停,头上的天空像铅一样,灰沉沉的云块重重叠叠,有些地方又厚又黑投下浓重的影子,空气是不纯净的,充溢着民家五位杂陈的烹饪味,忽然什么地方响起鞭炮声,我闻声望去……看见那所房子灯火辉煌,房子里挂满着红绸布,那里正有一户人家在举行婚礼,门前簇拥着许多衣装靓丽、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我继续散步下去,直到天色已黑才转回家,这时白天上班的人们都吃过晚饭正三三两两地聚在路边聊天——谈的多半是一天的见闻——一边纳凉,路灯也亮起来了,那是一溜昏黄的白炽灯。我绕了个大圈子照常从前们进去。门洞里一团漆黑,我用手指头捅一下门,门轻轻地虚掩着一捅就裂开来。我看见大厅里亮着别人家的灯光。从天井走过去我闻到一股刺入鼻息的桂花香——我从来都没有闻到这么香的桂花,据说这是某位邻居刚折回来的号称是积别种桂树三季花香的“九月桂”,这里的新鲜空气是户外感受不到的,我缓下步来深深地吮吸一番。上楼后我看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长沙发上出了神,吊在房间中央的暗淡的白炽灯斜照着她那幸福的容光,母亲的这种神态是我十分熟悉的,我感觉着这么一下走到她跟前问道:
“怎么啦,妈妈?”
母亲虽然早已看见我走过来但直到现在才开始对我做出反应,她对我笑了笑说:“没什么……”
“你很高兴,妈妈?”我因为看见母亲很高兴就在她身边坐下来。
“是的,我看见你在外面受人尊敬怎么不高兴?”
我怔了一下说:“不错,我在外面处境不错,我是成功的,但你看到这个就飘飘然起来未免太那个了……”
“难道我因为你为人敬重而高兴这还有什么不对?”
“应该去想一下人们,瞧瞧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你就会发现原来自己多么抬高了他们,你会因为看到自己竟然为他们所辖制而感到懊悔和愤慨……是的,我们应该蔑视他们,千万不要因为他们尊敬我们就去投合他们的趣味,不敢去做为他们所不喜好的事情……这将把自己扼杀!”
“你可真凶!”
“这是强,妈妈,”我笑起来说,“只有强者,如果再加上天才的话,才有真正的生活!”母亲听着我但是没有说话。于是我们陷入无言的沉默之中,我终于又问道:
“那些女人什么时候走掉的?”
“刚走掉不久,”母亲回答,“你出去了?”
“是的,我不想见她们,以免枉费口舌……”
“刚才她们一伙还跑到你那边去,可是你却走了,回避了她们,这使她们很扫兴。不过她们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你的房间给她们留下很好的印象,她们说我的儿子真好!……”
“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对于她们的魅力就在这里吗?”
“是的,你这么做很聪明,不要和这些女人厮混在一起……”
“可是我这么做绝不是故意……为什么要故意呢?这只是出于自然而然罢了。故意回避她们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对她们抱有成见,忌讳她们……正如你对她们的观点;第二种是我知道她们喜欢我,我回避她们,是因为我害怕由于自己的不慎失足而失去她们……可是我对她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在我看来,她们也只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性格而已。她们的那种生活方式也没有什么不可理解——说实话,只有轻浮和愚昧……”
母亲坐着听着我然后从我这里收回注意力又没有说话。于是我重新问道:“她们来看我,对我有什么异议吗?”
“她们都惊艳你的艳遇,又对你的决定表示遗憾……此外就是安慰我……”母亲最后轻声地说完这句话。
我想,事实上她们的认识力是有限的,她们对我莫测高深、无可指摘,于是我问:“她们安慰你什么呢?”
“她们叫我承认既成事实,不要徒然伤心……应该珍视我们的美好的家庭——这是那个细妹说的。”
“这不是套话吗……那么,妈妈,你感到伤心吗?”
“有点,”母亲噘起嘴唇说,“当然没有到她们想象的那种程度……”
我沉默不语。母亲连忙转过脸说:“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干蠢事!”我沉思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开去,母亲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看着我走下楼,望着那个房门竭力想弄明白……可是她弄不明白,于是她的头绪紊乱了,她坐在那里什么也弄不明白了……为什么要弄明白?她知道她儿子是优秀的、强有力的,这就够了,她感到他们是自己的坚强的靠山,要是失去他们,自己就会像一片树叶似的飘下去飘下去……她不敢再让自己的思想滑下去了,不过她是幸福的:她有两个儿子,她爱他们,与他们维系在一块!她突然记起来,她的儿子们历来就是这样,他们独立、果断、总是判断正确……这时我在楼下喊她吃饭了,她听见后站起来竟忘了拉灯就走下楼,于是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了。